第130章

任紅昌在這裡經營出不小的勢力,只要跟他們接上頭,就算是徹底安全了。任紅昌本來還想在這裡等一下劉平,卻被司馬懿斷然否決。司馬懿說既然那傢伙做了選擇,那麼就要自己承受後果,沒必要把其他人拖下水。

他們邁過一條小河溝,全都停住了腳步。眼前的大道當中站着一個人。這人披掛甲冑,手持鋼戟,有如一頭盛怒的猛虎盯着他們。他只有一個人,那雄渾的氣勢卻好似有十萬人站在那裡一樣。

“甄校尉?”

“二哥?”

兩個不同的驚呼從任紅昌和甄宓口中飛出。甄儼把長戟向前一挺,充滿怨毒地說道:“總算等到了。”他渾身都升騰起滔天的殺氣,恨不得撕開眼前這幾個人的胸肌把裡面的心臟剜出來捏個粉碎。

甄儼在發現任紅昌偷走了自己的腰牌以後,就意識到這件事一定跟甄宓有關,於是連忙進袁府查看。在寢室裡看到那幾具屍體以後,甄儼知道這次事情鬧大了。

甄儼從不低估自己妹妹的智慧,他判斷鄴城衛那邊只是調虎離山,甄宓一定會趁亂逃出城去。於是他心一橫,抓起一杆長戟,單槍匹馬去追趕甄宓。他對鄴城附近地形十分熟悉,大概能推測出這些人逃離的路線,果然,終於在這鄴城舊城的廢墟前截住了他們。

“二哥,我……”甄宓怯怯的聲音還沒說完,甄儼惱怒地一揮長戟,凜然喝道:“閉嘴!你還嫌給甄家帶來的災禍不多麼?!”他對這個原本很寵溺的妹妹,如今卻是憤怒無加。

惹出這麼大的亂子,袁熙再怎麼寵愛甄宓,也不可能爲她遮掩——別說她,就連甄儼自己,包括整個甄家都要被陪葬。甄儼現在只想把所有人都殺死,然後提着妹妹的頭去請求寬宥。

這時任紅昌上前一步道:“甄校尉,請你聽我說一句話。”甄儼先是窒了一窒,二話沒說,挺戟就刺。甄儼現在一腔憤怒,都放在“貂蟬”身上。若不是這個淫婦勾引,自己怎麼會鑄成如此大錯?

甄儼這一戟速度極快,直取任紅昌的胸膛。任紅昌不及反應,呂姬在一旁眼明手快,把她迅速拉開,堪堪避過這一戟。可是呂姬忘了,這是戟,不是矛,戟旁還有小枝。甄儼一刺落空,手腕一晃,長戟化刺爲掃,刷的一聲把呂姬的腰部勾開了半邊。

呂姬一聲也未吭,撲倒在地,腰間登時鮮血狂涌。任紅昌一見呂姬倒地,整個人呆在了原地。反倒是甄宓尖叫一聲,拼命抓住了曹丕的胳膊,把臉別過去不敢看。

司馬懿看了曹丕一眼,嘴裡喃喃道:“該死,果然是這樣。”

在他原來的計劃裡,甄儼這個人是先要用計死死限制住,然後其他行動纔可從容展開。可曹丕的擅自行動,使得司馬懿不得不制定了一個粗糙的急就之計。這個計劃最大的缺陷,是無法限制甄儼的行動,使得他成爲一枚無法預測走向的棋子。出城之時,司馬懿還暗自鬆了口氣,以爲甄儼會趕到鄴城衛那裡去約束部屬,可結果他還是成爲最危險的變數。

曹丕注意到了司馬懿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時懊悔、慚愧以及不耐煩的惱怒涌上心頭,讓盤踞在心口的夢魘迅速壯大,凝聚成一團狂暴的戾氣涌出身體。他猛地甩開甄宓的手,瞪着眼睛大聲道:“你們一直都在怪我是吧?好,好,是我不好!我在這裡戰死,總可以贖罪了吧?!”

夢魘讓他頭疼欲裂,也讓他內心的戾氣與日俱增。曹丕負氣抄起一把城裡撿來的環首刀,黑着臉向甄儼斬去。

甄儼早就注意到了甄宓與曹丕的曖昧。他對整個鄴城的局勢不是很瞭解,也不知道曹丕等人的來歷,一門心思認爲,就是這個混蛋勾引了自己妹妹,才導致這麼多事發生。現在看到曹丕拿刀衝了過來,他毫不客氣,抓起長戟也刺過來。

甫一交手,甄儼心中一驚。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力道雖然不夠,但出手速度相當快,而且變招之間有一股戾氣撲面而來,自己的憤怒甚至在他面前都遜色了幾分。甄儼稍微冷靜了一些,調整姿態,與曹丕保持着一定距離。他的戟比環首刀長,只要不讓曹丕近身,就可立於不敗之地。

曹丕卻不管這些。王氏劍法從來不教什麼叫做審時度勢,只教什麼叫一往無前。他憑着一口夢魘化成的戾氣,把王氏劍法中的精義發揮得淋漓盡致,暴風暴雨般地劈斬過去,迫使甄儼不得不採取守勢,以避鋒芒。

甄宓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未來夫君和二哥鬥得你死我活,一臉不知所措。平時的那些鬼主意,這時候一個都想不出來。她拼命抑制住慌亂,側眼朝旁邊看去,看到呂姬身下的鮮血已積了一潭,眼見是活不成了。任紅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呂姬,渾身僵直,只有手在微微顫抖。

“任姐姐?”甄宓走過去,輕聲叫了一聲。任紅昌木然回首,甄宓發現她原本俊俏的臉龐,陡然間老了許多。

“幾年之前,我就是這麼看着她的父親死去……我本以爲這種事不會再發生,可我錯了。也許我不該來,但我又怎能不來。我連她父親這一點囑託都做不到,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什麼……”

任紅昌蠕動嘴脣,也不知在向誰訴說,或許只是自言自語,聲音裡浸滿了徹骨的悲傷。甄宓聽不懂這些話,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她小心地抓住任紅昌的手,想看看她是否安好。任紅昌轉過臉來,雙眸空洞地看向她身後。

“你知道麼?那個馳騁中原的飛將軍,爲何在最後時刻不顧顏面,要向曹操屈膝投降。他不是怕死,他是要爲自己的女兒尋一條活路啊……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居然就這樣敗落在我的手裡。”

甄宓不知那個飛將軍是誰,她只看出來,任紅昌眼眸裡的光彩在逐漸消失。

那邊的死鬥還在繼續。交手了十幾回合以後,甄儼已經掌握了曹丕的節奏,覷到一個破綻,長戟飛快地在環首刀上猛地敲了一下。曹丕銳氣已經耗盡,體力又難以支撐,整個人如水洗一般,動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甄儼是搏擊老手,他敏銳地注意到曹丕收刀回擋時的遲緩,大喝一聲,挺戟一挑,把刀霎時挑飛,然後戟首直刺向曹丕。

曹丕沒有躲閃,他只是疲憊地閉上眼睛,準備接受這個事實。就在這時候,他聞到一陣帶着腥味的馨香,然後一個身影擋在了他前面。曹丕瞳孔急縮,他看到任紅昌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戟尖正刺入她的雙乳之間。

甄儼也被這一幕驚到了,他想把戟拔出來,任紅昌卻擡起左手,死死抓住長戟的側枝,讓他撤不回去。甄儼咬着牙正要用力奪還,卻看到任紅昌的右手多了一具漆黑的東西。只聽“嘣”的一聲,一支弩箭飛射而出,跨越了極短的距離,深深刺進了甄儼的額頭。

“任姐姐!”

“二哥!”

曹丕和甄宓同時發出叫喊,一個伸手抱住任紅昌癱倒的身體,一個衝向仰天倒下去的甄儼。

曹丕知道那把戟不能拔出去,只能就這樣把任紅昌抱在懷裡。曹丕覺得這一切實在太不現實了,剛剛還生龍活虎的任姐姐,怎麼會就這麼死了?他的嘴脣在劇烈顫抖,身體卻驚懼得如浸泡在冰水之中。上一次如此驚慌,還是在宛城聽到兄長曹昂戰死。

“任姐姐,任姐姐,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他只能不停地重複着自責的話。

任紅昌睜開眼睛看向曹丕:“我沒完成呂將軍的囑託,合該有此懲罰。二公子,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曹丕大哭,他抱住任紅昌語無倫次地喊道:“任姐姐,你不能走啊!對了!你不是還有復國大計嗎?你離開了,你的國家怎麼辦?我會說服父親和郭祭酒幫你復國,你要堅持下去。”

任紅昌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意:“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開心了。你知道嗎?我一直有種奇怪的預感,你會成爲中原最有力者,你和你的子孫是真正能幫到我的人……咳咳……”她說到這裡,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嘴都是鮮血。

曹丕激動地說道:“我會讓父親派出大軍,帶着你殺回去!”任紅昌搖搖頭:“我只請求你,善待我在村裡養的那些孩子。他們都是我的族人……”

“好,好,我答應你!”曹丕急切地回答。

“等他們長大,告訴他們真相,讓他們記住自己真正的名字,幫助他們返回我的國家。”

“你的國家在哪裡?他們真正的名字又是什麼?”

任紅昌用盡全身力氣擡起手臂,指向東方,眼神裡閃動着無限的眷戀:“我的國家,就在東海之外,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的族人裡,年紀最大的兩個孩子,一個叫難升米,一個叫都市牛利。”

“那任姐姐你真正的名字呢?!”

任紅昌的眼瞼慢慢闔上,聲音已幾不可聞:“我的名字,已經被那個女人竊走了啊;我的名字,本來該叫做卑彌呼……”曹丕記下這個古怪的名字,垂下頭去,驚駭地發現她已然沒了呼吸。曹丕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她一直到死,都不曾提到郭嘉一個字。

曹丕沒有嚎啕大哭,他木然放開任紅昌的屍身,朝甄宓走過去。甄宓正蹲坐在甄儼屍體的旁邊,兩行淚水不停地從眼眶涌出來,卻不肯發出一聲嗚咽。她聽到腳步聲,以爲曹丕要對二哥的屍體做什麼,伸開雙臂攔在他面前。

“不要再往前走了。”甄宓低聲道,嬌弱得像是一朵暴雨中凋零的鮮花,但仍舊不肯讓開。二哥的死亡,讓這個姑娘一瞬間變得成熟起來。

曹丕停下了腳步:“看來我們都爲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