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時,唐蜜已敗下陣來。梁紅玉跑到爺爺身旁,仔細詢問,她爺爺倒不耐煩了,哈哈笑道:“丫頭兒,歷來就數你最賞爺爺功夫了,怎如今也囉嗦起來,還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倒要對天下事兒嘆‘吾今老矣,不如閒來醉,醉來醒,醒來癡的’。”梁紅玉噗嗤笑道:“爺爺又來串珠兒句了,不過到底短,我來續個。”眨眼便道:“癡人對窗剪玉釵,釵頭臥鳳引枕眠,眠裡聽雨思落花,花落不知多少,少遊時短怯暮,暮雲天裡草色長,長留雲天俠骨香,香來不是男是女,女中自有丈夫,夫······”她連珠炮兒似的,樑老忙打住了,笑道:“你這裡取典取的亂,又先愁裡稠油,以爲個思婦‘弄燈花’又‘枕釵臥鳳’的,料來第二日會‘折損釵頭鳳’,說個傷感,還‘眠裡聽雨思落花,花落不知多少’,我道要批個‘落花不須悲,好人有好夢’,你卻好,剛說‘怯暮’,轉眼便山長水闊的,又化用李太白一句‘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人家是贊俠客,你瞎說甚麼‘女丈夫’。”梁紅玉道:“他是男人,自然要寫俠士,我是女人,自然要寫俠女,也沒好怪,再說不論全詩,單論這一句,此‘英’則非彼‘英’,倒很容易聯想到‘落英’,所謂‘落花時節雨紛紛’,倒契合如今時令,而且‘活色’方‘生香’,不正是女兒骨麼?此番意境好了去,正是‘俠骨柔情’喏。”樑老沒好氣地給個爪慄,笑道:“人家‘俠骨柔情’也不按你這樣解的。”梁紅玉道:“人家怎樣解也不是鐵定的理,憑何來依?”樑老道:“所以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話還是很好的,要都按你這樣隨性來,詩文不成詩文,古訓不成古訓,自然甚麼理也不是理,天地都要顛個倒了。”梁紅玉噘嘴道:“爺爺還總是自擬甚麼‘野鶴’‘閒人’‘居士’的,倒也是個迂生,不過是個‘老生’,我送個外號‘大梁遺老’。”樑老說笑道:“名兒不錯。”轉眼卻嘆道:“現在宣和宮殿尚還日夜歌舞,只怕過不多久,我真成個‘大梁遺老’囉。”原來‘大梁’是戰國魏都,也是汴京舊址,梁紅玉所謂‘遺老’不過代指迂腐守舊之輩,前添‘大梁’也不過因爺爺姓‘樑’罷,哪知結合時局,又全然有另一番意思。樑家世代爲將,對大宋更是忠心耿耿,怎奈幾年前因文獲罪,被當今皇帝滿門誅連,這祖孫二人是死裡脫險。樑老雖深恨趙宋一朝,但畢竟戎馬一生,抗擊遼國,立志收幽薊十六州,果真覆亡了,悲總多過喜。最近兩年,帶孫女北上南下,四處漂泊,見過許多人間悽苦,又見明教體民恤民,雖仍堅持‘兩不相幫’,但思想上也漸已偏向義軍。
他二人這番話,除了武億外,也沒人在意聽。武億向來對女兒有情,聽這少女說話,頗覺趣味,欲要插兩句時,聽到有人呵呵冷笑。回眼瞧一瞧,見是唐蜜,她似笑非笑道:“好久未見。”武億回笑,她又問:“怎沒瞧着你那嬌花兒的主?”武億一愣,唐蜜道:“你一個百依百隨,她不是‘主’是甚麼,要真娶了來,也是視妻如母,說來有趣極了。”武億聽了這話,臉上先一紅,又皺蹙了眉頭,不快道:“姐姐玉一樣的性靈,不許閒說,我倆也不是笑話,容不下你胡亂打趣。”唐蜜哈哈大笑道:“好一個重情少年。”
武億陰臉不理,安雪挺身罵道:“你是個壞女人,不光捉我還惹悶武哥哥。”唐蜜削肩一抖,長鞭霎時出袖,本來要勾住安雪了,卻被武億捉在手裡。二人以鞭爲媒,暗自拼較內力,只見唐蜜額頭上漸漸滾滿汗粒兒,瓜子兒臉也繃的緊緊,暗下直呼:“這小子武功長進好快。”一時,欲近不得欲罷不能。樑老笑道:“這女人上來就蠻橫無理,開打便說自創一套‘三十六玲瓏透骨鞭法’。‘三十六’不用想就是指人身三十六處致命死穴,她鞭鞭陰險,鞭鞭入骨,如果練到家,倒真 個鞭鞭捅出‘透明骷髏’,所以‘玲瓏透骨’四字用的是極妙,只可惜,可惜······”梁紅玉忙問:“可惜甚麼?”樑老道:“可惜世上女子多有情癡難有武癡,即便能自創招式、心法,也很難千秋留名,說的小些,更是閨房遊戲了。也不知你是有意還是無心,‘玲瓏透骨’倒讓我想到一句······”梁紅玉搶道:“我知,是‘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瞧爺爺瞪眼,忙吐了吐舌頭。樑老道:“丫頭嘴快話多,你年紀小,只記住幾句詩,哪裡懂的甚麼相思不相思的。”唐蜜一聽,秀美的面龐之上罩一層悲色,喃喃道:“相思,相思······”梁紅玉暗慕趙王爺,深知相思爲何,因道:“她尚可問‘入骨相思知不知’,總比‘入骨相思君不知’要好。”唐蜜幽幽道:“你尚可說‘入骨相思君不知’,我卻‘相思不如不知’。”
武億瞧她眼光中蕩動的憂色,那憂色甚至蔓延到全身,盪漾盪漾······只沒有暈開。這女子應是堅毅好強,那絲憂色絕非刻意表現,甚至是費了力隱藏,但好像織進了身,只能牽扯、浮動,再也擺脫不掉。想罷,心中多了憐惜,惟恐傷了她,知她運氣不足,漸有奄息之向,忙亦收勢,再瞧,她雙膝向地,似要倒下去,急地伸手去扶。她閃到一邊,沒有讓他碰,只瞧着他,悠悠笑,說道:“你委實有些像他,處處可憐人,讓人生情動意。”話音剛落,轉眼便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