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億怔怔的癡望,心頭悲傷難解,不禁連聲嘆氣。樑老過來和他說了兩句話,便領着孫女走了。安雪見他仍出神發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喚道:“武哥哥,武哥哥。”武億回神笑道:“幹麼?”安雪道:“我以爲你給鬼神附了體呢。”武億道:“那沒憑沒據的事,你也信麼?”安雪道:“我是不信的,但倘若你一直髮癡,我又瞧不出病來,信一信,也沒防的。到時,領了你回五仙教,叫那神神叨叨的赤腳大仙給你治治。”武億一驚,忙問:“誰?”安雪眉開眼笑,說道:“也沒管是誰,我瞎取的外號呢,除了‘赤腳大仙’還有‘跳腳婆’甚麼的。”武億笑罷,轉身去瞧方芳,見她閉眼靠樹,一動不動,唬的一跳,忙一步跨來,邊喊邊晃。
一時醒了,呆呆的。武億着慌,問道:“阿芳,你沒事麼?”她搖了搖頭,說道:“你們說甚麼,我也不懂,只瞧着打打鬧鬧,心裡發虛,背心也熱,便要靠一靠,哪想睡着了。”武億笑道:“真睡着了麼?”方芳道:“睡是睡着了,不過盡做噩夢,倒是不睡的好,可我見血就暈,從來逢年過節,殺雞殺魚的,爹媽都不讓我瞧,要是見人打架,還流血吐血,我肯定,肯定得嚇死。”安雪聽了,捧腹而笑,說道:“這真是天下第一聞的奇事,你既怕見血又怕見人打架,那有趣好玩的事情肯定少了。”方芳不答,武億愁眉暗歎:“真是弱女子了,要是生在太平,也是極好的,只可恨身逢亂世,沒一技傍身,便容易吃虧丟命,我又不能永遠守着。”
武億頹喪欣嘆,安雪也是愁眉悶臉,心事暗藏。她用情專深卻也不會抱執糾纏,這世間如此美好,有許多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簡直一刻也不能忘了這些好。遇見武億,便想陪着他,同他一起看、一起玩、一起吃,大千世界,山水民俗,那種快活並不輸“琴瑟和鳴”,甚至更加生動諧趣,只可惜春秋多變,世上之事甚少能遂心如意。阿爹、聖姑媽媽,誰都叫她綴個心,雖說性本無愁,但愁事憂心,心下又如何能安?
只好和武億告別,說要回五仙教去。武億“哎喲”一聲,似醒起甚麼,從衣裡拿出一冊書,在她眼前一晃,赫然便是《神農氏經》四個大字。安雪滴溜溜地轉着眼睛,不解道:“這是甚麼?”於是武億便和她說了蘇畫中的秘密。安雪聽了,登時兩眼放光,趕緊拿過來瞧,見上面分部、分科,別類極細,且有諸多藥材配圖註解,除些疑難病症的治方外,甚有些江湖軼聞秘術。她簡略一翻,也沒細看,料想是靠蘇大人‘枯木怪石’畫得來,那麼聖姑媽媽之病大可從中找到治癒方子,一時喜不自勝,抱着武億咯咯直笑。她笑聲明朗爽利,實在叫人忍不住也跟着歡喜。
這邊決定要陪安雪回五仙教,那邊又不知拿方芳怎麼辦。正思索不定,忽聞一陣笛聲,初時虧弱,漸轉清婉,又金切裂帛,一調三弄,真個迴環九腸。安雪要湊熱鬧,非要瞧何人吹奏,想着見一見大美人,武億無法,儘管由她。於是三人尋聲,看到一個水塘,塘上泊着一隻吳地畫舟,琉璃漆身、青帘掩映,極是講究。武億便想是哪家閨閣小姐出門遊船來了,不敢妄擾,唐突了佳人,說甚麼也不肯上船。安雪正嚷,卻從艙中走出一位老翁,邊走邊說:“這樣僻野之地,也有人喧譁,幸好家主不在,否則可苦了老頭。”
武億並安雪同時驚詫出聲,原來這正是那‘巒鏑峰’上的白髮老翁。當日安雪求見那位白衣仙人,便是由他引的路,因而認得。老翁見安雪往裡闖,知她想探訪家主,忙說:“家主不在。”只得悻悻退出。
老翁擺了茶果點心,請三位進艙來吃。安雪將顆杏仁塞進嘴裡,說道:“怪沒意思。我以爲有美女姐姐看呢,原來是個老頭,要是得見那位白衣仙人,也是‘焉知非福’。”翻了白眼,仍是一個勁往嘴裡塞漿果。方芳未曾說話,這時竟冷哼一聲。安雪問道:“你個黃毛丫頭片子,哼甚麼?”方芳道:“這艙裡盡有蘭草薰香,古有作‘幽蘭操’的,說‘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便是‘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便是君子自芳,便······”突然止了,見武億驚望自己,忙低頭故作吃茶。老翁哈哈笑道:“這丫頭不錯。”便問她讀過書沒有,方芳答道:“讀過幾年的,我娘原是北方人,自小涉獵繁泛,在爹爹還種田時,家中旁的沒有,倒是書多,但她多隨父親下地奔波,也不怎麼教我,只偶爾性來才教一些,只有一類是丁點不提的,便是碰了也要捱罵。”老翁奇道:“哪類?”方芳道:“是五行周易類的。”老翁一驚,問道:“你娘姓甚名誰?”方芳道:“娘姓邵,但叫甚麼,也不知的。”老翁凝眉一思,說道:“難道是······”武億問道:“是誰?”老翁道:“只恐是百源邵氏門下。”武億曾識百源邵峰前輩,聽了,頗覺興味。老翁又問方芳聽過“陰陽家”沒有,她搖頭說道:“我讀書不多,也是半截子,爹媽都說女子嫁人才是正途,我甚覺是,便也不多讀。”
老翁點頭稍思。安雪道:“你還沒說爲何要‘哼’我呢?”方芳卻不再搭話,只管低頭吃喝。安雪不依,老翁解圍道:“蘭是君子,惟爲王者而香,空谷獨居,乃世外謫仙,又以無雙之香引無雙賢君,有‘虛席待主’之意,正是家主之志。這少女心思細膩,知我這等老僕絕難佩如此之香。”往隔艙一指,說道:“裡間是家主之榻,有些衣服小物,香從出。”安雪聽了,大喜,話未出口,老翁便道:“家主的確不在,出去辦事了。”於是問何時回來,回說:“一兩日,十天半月,總是說不準。”安雪避臉不理。
用過茶飯,武億告辭,見這老翁甚喜方芳,便跪下一請,說辦完事再來接她。老翁倒是很歡喜,只問方芳,她也不說不願,只管悶頭不睬。武億道:“阿芳,你跟我去,實在危險,便在這兒呆兩日,有好吃的、好玩的,好不好?”方芳半日不答,忽然擡頭,滿臉淚水,朝他嚷道:“你不歡喜我,我也不跟你。”轉頭跳到岸上便跑,武億不解其意,一時愣了,待追去尋找卻怎樣也尋不着,正在自責發慌,老翁過來,說道:“你且走吧,這少女不願見你,你也找不着。”武億道:“她怕壞人,倘若遇到壞人,怎麼辦?”老翁笑道:“少女的心思兒,可別亂猜。她雖怯弱,但不見得傻氣無能。”武億仍不放心,老翁只好說自己能找見,武億偏要當面見她,老翁道:“你要不走,我就算找到了,她也不出來。”最後沒法,只好和安雪走了,但沒真走,飛至一抱大樹上掩着。
可這一整天,方芳也沒回,等到入夜,武億實在着急,正要飛身下樹,卻見老翁領着回了,微微一笑,才安下心。安雪一路不快,武億問她何事,她說:“這丫頭雖然乖巧怕事,但有股陰沉氣,總讓人不舒服,用中原話說,就是心機厲害的。”武億笑道:“哪裡陰沉了?還心機重,你是被她說了口,心裡不舒服罷。”安雪吐舌頭打他,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