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又落了。”承乾宮中的窗子是支着的,靜慈以手支頭瞧着窗外的那棵老樹。昨夜一場大雨下來,連最後的那點兒葉子都掉的差不多了,承乾宮中的美景,已經過了一年最最盛的時候。
承乾承乾,承着乾坤雨露,順應天子之意,謹守宮妃之德。這裡自明朝開始,幾乎就是歷代寵妃所住之處,其中最有名氣的,便是前朝皇帝最寵的孝獻皇后董鄂妃了。”後宮風雲變化,安布過的還好嗎?”她居住於此處,卻已有許久不曾與自己這位親安布安安穩穩地說過話了。每日天擦亮遍起身洗漱往乾清宮去,在顧問行將皇阿瑪叫醒之前安置好一切,只等皇阿瑪起身。於她而言,久侍君側,是需要代價的。
“你呢?這幾年,你過的可還好?”佟貴妃端莊如舊,宮中歲月匆匆,於她而言也不過是執此一生。
她手中捧着杯熱茶,瞧着外面的宮女太監在收拾着地上的落葉,面色如常,叫人猜不出個一二:“安布如今執掌後宮,本是與皇后無異樣,卻只是個貴妃,皇阿瑪還不時會在後宮中晉新的妃嬪,安布的日子難道就這樣了嗎。”
佟貴妃收回瞧着外面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眼前的女子是她親姐所生,自己看着她一天天長大,如今,三十年都過去了,她仍還是十幾歲少年時的樣子,心思卻是越來越讓人猜不透了。”皇貴妃之位,是你皇阿瑪當年親封給你額莫的。那個時候你還沒出生,不知道在這承乾宮中,你皇阿瑪與你額莫感情有多好。他們倆,本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又是表兄妹,親的不能再親。長姐是個脾性溫和卻又甚會管教下人的人,幼時還在府裡的時候,府中下人就很服氣姐姐。與姐姐相比,我相差太遠。”佟貴妃笑笑,想起了樁樁往事。雖說自入宮起便享妃級俸銀,而後又越過比自己甚至比姐姐入宮還早的幾位妃嬪至貴妃之位掌管後宮,可她卻明白,這一切,都不過是在姐姐的庇廕之下罷了。否則,入宮數十年無所出,只養了這麼一個公主算什麼功勞?她早就該被皇上冷落到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靜慈明白了。自己的額莫孝懿皇后,生時就算盛寵在握也永遠在已逝的兩位皇后之下,而安布,註定是永遠在額莫之下。孝誠皇后赫舍里氏和仁孝皇后鈕祜祿氏也都有親妹在宮中爲妃,卻也不過是爲妃而已,哪有像安布這樣高高在上數十年的。哦,對了,她還忘了一點,誰活的都沒安布這麼久。莫非額莫短壽是因爲把自己的壽命都給了自己和安布?
想到鈕祜祿氏和赫舍里氏,她倒是想到了一事。二十年前,皇阿瑪的前朝是這三個大氏家族鼎力,後宮又有這三個家族所進的兩撥妃嬪。可是如今呢?三個家族,是不是隻剩一個佟佳氏了?
收了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她轉念道:“橫豎現在安布整日在宮中也沒什麼大事可做,皇阿瑪有和妃娘娘服侍着。不如……靜兒去跟皇阿瑪說說,讓皇阿瑪找個孫子來給安布管教吧。”
“你這丫頭,越大越沒個規矩。想是現在老四在府中過着安穩日子,沒人管教你了吧?”佟貴妃想也沒想就搖頭拒絕了。兒孫承歡膝下何嘗不是件樂事。可她一無所出,二來靜慈至今未嫁,她到哪裡去教養孫子去。想起這些事情,她忍不住埋怨道:“都怨你這孩子。你說你若是加了,生個孩子來,哪怕是個郡主也行啊。”
她只是一句無心的抱怨,聽在宮中服侍的宮人耳中卻一個個都噤了聲,連喘氣都小心翼翼的。一廢太子時的事情鬧的沸沸揚揚的,可上到皇上皇子,下到太醫侍從每一個人敢跟貴妃說實話,只挑揀了些不痛不癢的說了。後來公主醒了,也只是不鹹不淡地告訴貴妃說自己身子虛,再沒說過別的。
當事人此時卻笑容燦然,根本沒把身邊宮女的緊張當回事兒:“安布是在笑話靜兒不成。靜兒在皇阿瑪身邊都熬成老姑娘了,根本就沒指望能嫁出去。”況且,一個不能生養的公主,嫁出去丟的是整個皇室的臉。皇阿瑪比誰都在乎這些。所以,怕是寧肯讓她在這宮裡老死吧?不過這些,既不想讓安布擔心,便也不需要讓她知道。
“娘娘,和嬪來請安了。”殿外有小宮女稟道。
看了眼日頭,靜慈忍不住道:“又不是什麼正點,來請安做什麼?”沒道理的事情啊。
“既然是來了,那定是有
她來的道理,你哪兒那麼多話。”佟貴妃笑着起身,一面吩咐宮女道:“叫她進來,本宮在正堂見她。”
靜慈微一撅嘴,衝着身後的宮人們做了個鬼臉,跟着收拾妥當起身穿好鞋,卻並不忙着出去,隻立在那裡靜靜地瞧着。
和嬪哭哭啼啼着就進了來,匆促行了禮後在一旁備下的椅子上坐下,仍是掩不住的哭泣。這樣毫不掩飾地暴露自己的情緒,若是別人,在這宮裡肯定是活不下去的。佟漪婷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頭,好容易有個悠閒的午後,就這麼被這人給攪了。
“和娘娘哭哭啼啼說了這麼久,就是爲了沒有子女?這宮中沒有子女的妃嬪比比皆是,怎麼就娘娘在這裡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她終於忍不住從側間出來,行了個常禮之後面上掛着淺笑道。
和嬪擦了擦掛在臉上的淚滴,抽噎道:“公主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妃嬪無所出,公主以爲我的日子好過?”
“你在我安布這裡說這話,想過她好不好過?和嬪娘娘如今正得寵,卻在安布這裡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有想過如今這後宮到底是誰當家?”這話她可就不愛聽了。頭一次聽到一個正得聖寵的妃子敢跑到這承乾宮來說這樣的話,當這承乾宮是沒人了嗎?
“你……”和嬪一時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剛想起要說什麼,卻聽到殿門口有一聲音低沉的開了口:“小妹,不許胡鬧。”
和宮之中,能這麼出言訓斥靜慈且不需要在乎地點的,當然只有那麼一個人。靜慈只瞥了眼來人,便不再理會。卻聽胤禛聲音凜冽:“愈發沒規矩,還不向和娘娘賠禮。”
“靜慈無知,出言不遜頂撞了和娘娘,還請和娘娘恕恕罪。”她認錯速度倒是也快得很,讓旁人一點兒話都沒有。和嬪雖是被冒犯了,卻又不敢對這位公主說什麼,也清楚自己今兒跑到承乾宮來說這番話着實是越了規矩,只得默默點了點頭。
胤禛是來給佟貴妃請安的,趕着這個時候是因爲這個時候四下沒什麼人,難得清靜。冷着臉瞧了眼一臉不服的靜慈,他畢恭畢敬地行禮:“給佟娘娘請安,靜慈在這裡真的是給兩位娘娘添麻煩了,我這就把她帶走,不勞二位娘娘操心。”說罷,拉着靜慈便走。佟貴妃慣不管這幾個孩子,只表面上笑着向和嬪說着些不痛不癢地話,眼睜睜地瞧着胤禛拉着靜慈跑了。
“你同和嬪較什麼勁?”胤禛皺着眉頭瞧着被他拉出承乾宮沉默不語的靜慈。他難得進宮一趟,怎麼就碰上這種事情,真也是奇了怪了。
對於他這番問話,她毫不在意:“四哥是向着誰說話呢?這些年和嬪在宮裡專寵,無所出能怨誰?還跑到承乾宮來哭哭啼啼,難道是皇阿瑪寵她已經寵到讓她忘了如今這後宮是誰當家了?”她有那麼多庶母,偏偏這個和嬪讓她怎麼都看不過眼,康熙二十二年生人,只比自己大五歲而已,自己憑什麼要畢恭畢敬地稱她一聲母妃還要在她面前表現的恭敬孝順?瓜爾佳氏,康熙三十九年十二月封和嬪,年十七。她做了什麼?是爲皇家延綿子嗣了還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了?
瞧着她分明委屈卻又硬撐着的神情,胤禛倒是猜出了幾分,搖了搖頭,從一直跟在身後的侍從手中接過了披風給她披上:“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又能怎樣呢?那是皇阿瑪的妃子,無論怎麼說都是長輩,我還比她大呢,又能怎樣?不還是得畢恭畢敬地稱她一聲娘娘?橫不能連個連該有的規矩都沒了吧?”
聽他說這話,本穩健的步伐頓時停住了。她就在牆下那麼站着,秋天微涼的風就這麼吹着,她的臉色與這秋天還真是像:“四哥以爲?四哥在府裡待了這麼久,還真是待的腦子都鏽了。四哥覺得,我心性就那麼淺,單只是與一個皇阿瑪如今正寵着的妃子較勁嗎?”
康熙三十九年十二月,皇八子生母,覺禪氏被封爲嬪,後晉妃位。同樣是那一年,那個月,新入宮不久的瓜爾佳氏被封爲和嬪。在所有與瓜爾佳氏同期入宮的妃嬪中,瓜爾佳氏晉封的最快,也最得寵。而宮中所有人都知道,瓜爾佳氏與良妃的神色中確有那麼幾分相像。靜慈幼時在永壽宮生活過一段時日,那是覺禪氏沒有封位,沒有身份地位去撫養自己的兒子胤禩,便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這麼一個公主身上。胤禛知道,靜慈這丫頭,從來嘴上不說
,卻着實是個念舊的人,越是小時候的事,記得便越是清楚。她終究是重感情的人。
“只不過是有那麼幾分相像,你也犯不着這個樣子……”瞧着她慢慢挪到離自己遠些的地方,正是個陰處。這秋日,有太陽的地方暖洋洋的,沒太陽的地方卻是能冷到骨子裡。伸出手來將她重新拉到太陽底下來,最終是他妥協了:“外面冷。走吧,回去吧。”
“不回去。”她甩開他的手,纔不想回承乾宮。回去做什麼?回去瞧那一屋子妃嬪爭寵的戲碼?
“回去稟了貴妃娘娘,公主本王帶走了,若是皇上問起……”他回身去吩咐那跟着的小侍從,說到一半卻頓住了,“算了,皇上最近想來怕是也沒時間去關心公主在哪兒,你回去稟報吧。”
瞧着小太監轉身往承乾宮方向走,一直冷着臉的靜慈眼瞧着小太監離開,臉上竟露出難得的笑容,可等胤禛再轉過頭來瞧她時,她偏又扭過臉去。
“行了,走吧。”胤禛覺得好笑,攬着她往神武門方向走,秋陽在地上映出兩人長長的影子。
“宮裡頭說,和嬪又要晉封了,論慣例,都是在年前晉封……”她雖不在宮中,卻不代表宮中的事情她不知道。圓明園裡,洛谷小心翼翼地將事情樁樁件件地告訴她,一邊瞧着她的臉色。”其實主子……不過是一個小小妃嬪而已,你完全……”
“不過是一介小小妃嬪,與昔人長得有些相似,你便覺得完全沒必要是嗎?”攔住他的話,已經開始抱着湯婆子的女子冷聲說道。洛谷,跟了她多少年也不過是個局外人,他哪裡知道自己所在乎的到底是什麼。
瞧着侍從愈發底下的腦袋,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洛谷……我很害怕。”
“主子如今在前朝後宮都不過是在皇上一人之下而已,雖不能插手朝政,卻能給皇上提很多意見,還有什麼可怕的。”洛谷不解。
“和妃得寵,是因爲皇阿瑪念舊……我在皇阿瑪面前得寵,是不是也是因爲他念舊呢?”自古最難猜測帝王心。自己的皇父,她不敢隨意猜測,也永遠猜不透。一面覺得和妃可悲,一面再想想自己,境遇還不是一樣的。君恩如流水,若當真是因爲皇阿瑪念舊纔將她留在身邊,那麼,這個舊又能留多久?是三五年,還是十年二十年?她從不願做沒把握的事,哪怕只是幾分沒把握而已。
“孝懿皇后……”洛谷頓了頓,“許是同別人不一樣吧。”
“再怎麼不一樣,也不過是皇阿瑪那麼多妃嬪中的一個罷了。你瞧瞧仁孝皇后、仁孝皇后。哪一個不是家世顯赫的?最後呢,太子還不是該廢就廢,兒子們該冷落還冷落了?”想想都覺得心寒,後宮那些彎彎繞繞勾心鬥角,她不是不知道。孝昭皇后明明正當年爲什麼就突然死了?皇阿瑪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克後,難道真的是克後不成?她纔不信。這麼多年,安布爲自己扛下了不知道多少危險,她心知肚明,卻不敢說出來。若是說出來,皇阿瑪這後宮,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
她最近精神頭不是很好,心思又多。胤禛是交待過不讓她想太多事情的。洛谷雖是打小跟着靜慈的侍衛,如今卻是愈發聽胤禛的話了,開口道:“主子還是歇歇吧,宮裡那些事,什麼時候能想的完?奴才看着都覺得累了。”身爲一個天天在後宮前朝來回穿梭行走的侍衛,他所見比別人都多。可再怎麼多,他也不過是個局外人而已,哪裡像她,天天在這麼場混亂的局中,四處周旋,步步爲營。這不,不過是因爲一個與故人相似之人,就又讓她多了這麼多心思。
“外面還有什麼消息?”放下一個心思,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兒,卻是聽得洛谷直搖頭:“剛說了讓主子好好歇着,這種季節不適合傷神,怎麼又要問。”話剛說完,卻被靜慈瞪了回去,只得縮了縮脖子,努力搜索出這幾個月來京城以外發生的事情,一一說道:“十四爺如今在青海被任命爲撫遠大將軍,年大人如今升任爲四川巡撫了,現在正黃、正白、正藍滿、蒙、漢三旗的事務由七爺、十爺和十二爺分理……”
“行了,別說了。”果然,洛谷是摸着她的脾氣說的,專撿些她聽着不舒服的說,至少能讓她少聽到一些。”下去吧。”聽到這句話,洛谷還真是如釋重負,鬆了口氣退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