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最繁華的茶館中,剛在內閣學士之位走馬一年多的田文鏡還是頭次來這裡。幾年前他一直都在京外遊歷當差,直到巡視長蘆的鹽政後才被調任回京。早就廷尉這座茶樓在京中鼎鼎有名,想進得茶樓中來,要麼是富甲一方的商賈,要麼是在京中數得上品級的大臣。當然,朝中官員自是不可能在這種茶樓中隨意出入,但自是有那些仗着家中主子有些地位的奴才喜歡往這裡來。
並無人阻攔他的路,再怎麼名聲震天響的茶樓,也不過是個開門迎客的地方罷了。
上得二樓,角落的雅間門半開着,田文鏡有些好奇,探頭望去,一身素色的常服上是暗線所繡的壽客。心下覺得好笑,這又是誰家的富貴小姐,一身喪服就出了門來。忍不住駐足了片刻,卻聽聞間內有人開口:“外面是何人?進來說話。”
田文鏡一滯,明明已經很隱蔽了,怎麼還是被發現了?卻又有些坦然,推門入內,賠罪道:“無意冒犯小姐,還請小姐恕田某無禮。”
女子莞爾,還未及開口,他卻聽到自己身後是一男子的聲音:“是舍妹任性了,與大人無關。”田文鏡轉過頭去,卻是一驚。眼前玄色常服的男子,一臉的薄情和寡淡,除了京中鼎鼎有名的雍親王,還能有誰。那這女子……難道是……他有些狐疑地回過頭,卻見女子擡手示意一直坐在她身側不曾回頭的男子退下。男子轉過身來,田文鏡纔看清,原來是宮中一等侍衛洛谷。
努嘴瞥了眼胤禛,她笑道:“本宮當是誰,原來是田文鏡田大人。真是巧了,本宮難得出宮,竟就碰到田大人。”
田文鏡莫名有些驚懼這一臉笑意的女子,默默低下了頭,壓低了聲音:“下官不知是公主,還望公主恕罪。”
女子並未說話,只又坐了下來,低頭抿茶,倒是胤禛開了口:“不打緊,她不會在意的,你坐吧。”彷彿並未拿他當外人,繞過他便坐在了女子身旁。
田文鏡雖是坐着的,卻沒有半分放鬆的意思。一個雍親王就已很讓她緊張了,而這女子,傳說中的十四公主。幾年前太子被廢,諸皇子間爭鬥不斷,帝不喜,獨有這個公主,無論說什麼都能討得皇帝歡心,還能不時出宮遊玩。
“抑光是自己人。”胤禛開口,田文鏡點頭算是應了。確實是自己人,早在他被派往易州前,就已被這位四爺暗中拉攏了。
她左右看了看,最終目光落在自己兄長身上:“四哥這話是說給靜兒聽的,還是說給田大人聽的?”
“年紀不小了,愈發沒有規矩了。”胤禛有些無奈,卻又道:“當初是誰告訴我,京外有個御史,才能不凡……”
田文鏡聽到這裡才聽明白,原來,想拉攏自己的,本不是雍親王,而是眼前這十四公主。久居深宮卻通曉世事,對朝堂之事拿捏的易如反掌,無論是在哪朝哪代,都能算是奇女子了。
他瞧着這女子,最早聽說她時,是在康熙二十八年,時爲皇貴妃的佟佳氏病重,皇帝爲了爲這位六宮寵妃沖喜,封剛出生一年的公主爲固倫公主。此時雖並不是舉國知曉,可但凡某仕途的人基本也都知道了。沒想到,年月過的這麼快,如今這位公主不僅長大了,而且還成了乾清宮中的紅人。
“卑職有一事不明,還請公主賜教。”他疏忽間想起一事,似乎只有眼前的女子能給他答案。
她並未問田文鏡想請教的是什麼,卻道:“
雖說今兒四哥在這兒,但不怕田大人笑話,四哥如今是避世修行的閒王,田大人在四哥那兒怕是就要耽誤了。當年委任大人署理揚州知府兼欽差行轅籌款購糧處會辦的奏章,是本宮仿了四哥的字跡奏上去的。此事四哥知道。”
田文鏡此時的心情只能用震驚來形容了。堂堂公主,肆意出入乾清宮還不算,竟連朝堂上都有她的痕跡。她要的,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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僞造皇子字跡上奏本是死罪,可這罪,是公主所爲,爲的竟是他這一介小小縣丞,難道,她是鐵了心要把他綁在自己那艘船上,爲她所用?可是……他只是朝中小員而已,對於一個久居後宮的公主,又能有什麼用呢?
“田文鏡你也見了,還來府上做什麼?”對如今做事不知收斂,什麼事情都做的肆無忌憚任意妄爲的小妹,胤禛如今是愈發的不滿意,卻也越來越沒有辦法。田文鏡離開後,原以爲她會直接回宮去,或是去暢春園,沒想到她竟帶着洛谷溜達到了自己的雍親王府。如今這雍親王府是什麼地方?全京城都知道,是如今諸位皇子中最閒的閒王所居之地。而靜慈,可是如今整個大清最忙的一位公主了。本應避嫌的兩個人,天壤之別,曾經卻是在一個皇宮大院之中最親近的兩個人。
靜慈看着府中的植被。一花一草都有曾經她十幾歲時得皇阿瑪厚愛初出皇宮進府短住的痕跡,只是,都太久遠了。”這幾年,四哥在外面辦的幾件案子還是不錯的。靜兒在宮裡稍微有聽到一些。”
冷麪的親王披着黑色獺兔毛的大氅,反出來的光線格外漂亮好看,映襯得他那張臉也沒那麼陰鬱了。良久,他嘆了口氣:“這些年我帶着老十三在外面辦差,差事辦的不錯,皇阿瑪對老十三盯的也沒那麼嚴了。靜慈,你再怎麼聰穎,也只是個公主,不要做逾了身份的事情。你再怎麼聰明,也算計不過皇上的。”自從知道了她所求,想明白了自己所求後,他幾乎就是在無條件地配合着她在宮中的每一步動作,甚至一改曾經對皇阿瑪和宮闈略有牴觸的態度。而心中所求,也不過是她的太平罷了。
“弘曆在哪裡?”她一點兒都不圓滑地就這麼換了話題,聽得胤禛直搖頭:“你在宮裡也這麼說話?”
“在哪裡到底?”纔不要理他,她繼續問道。
胤禛覺得好笑,怎麼回事,她來府裡就是爲了找自己的一個兒子?”我雖子嗣不多,但好歹還是有那麼幾個的,從來不見你找弘時找弘晝,到處找弘曆做什麼?”才似乎每次她只要有機會來府裡就會找弘曆,可每次到底是爲了什麼他身爲阿瑪的竟一點兒也不知道。
“四哥知道朱棣是爲了什麼要篡位的吧?”她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反而發問,卻也不等他回答,直接道:“朱元璋所立太子其實資質平庸沒什麼特別的,可他卻命好,生了個機智聰穎的兒子,給朱元璋生了個討人喜歡的孫子朱允炆。若沒有這個皇太子,太子的地位根本不保……”
“所以……”這麼主意?連這種不靠譜的主意她都想出來了?如今局勢還不至於到急了要跳牆的地步吧?她是選了弘曆嗎?可他並不覺得自己跟朱元璋的太子有什麼相似之處。
自是知曉他皺眉頭是爲了什麼,她道:“你當然跟朱允炆那平庸的老爹沒什麼共同之處,只不過,皇阿瑪不這麼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當年太子與老八相爭時,但凡跳出太子和老八的圈子,基
本上都是由好處的。如今老八與老十十四相爭,皇上一把年紀顯然是沒興致去看兩個皇子打架。這就是爲什麼十四會被派往邊疆征戰的緣故。表面上看上去似乎是榮寵加身,其實難免會有將其指派到遠離皇城的嫌疑。人越老就越多心多疑,但明明如此,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要把握好其中的度,贏者便是自己。
正說着,不遠處就有少年手捧本書溜達了過來。他們所在之處是胤禛的書房,書房地處王府花園之中,夏天可以避暑,冬天還可以賞到雪景,花園的亭子下面是中空式結構,到了冬天往下燒熱炭,是個靜坐讀書品茶的好去處。
“弘曆。”她叫了聲。少年擡起頭來,看到她的身影,三步並兩步快步上到前來,恭敬地行禮:“孩兒見過阿瑪,見過姑姑。”
“起來吧。”親王眉頭一挑,示意他可以起身。轉而對她道:“我還有事,你既找的是弘曆,而他又好巧就在這兒,自便吧。”
“恭送四哥。”她說笑着看他離開,才轉而看向弘曆:“也是好久沒見你了,打量着你阿瑪對你們的管教也嚴,想來我是不用過問你功課了。”向前邁了幾步,她駐足,轉過身來看着這年方七歲的少年。七歲,自己開始在皇阿瑪跟前展露頭臉幾乎也是在這個年紀,印象裡,皇阿瑪似乎也最喜歡這個年紀的孩子。
“最近在讀什麼書?”說是不問,到頭來還是要問三兩句的。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不過這裡是雍親王府,不用問也知道四下都是四哥的人。若是什麼都不管不問,把這孩子慣壞了,回頭又要被四哥訓斥了。胤禛的幾個孩子都怕他,其實她也是,只不過,仗着自己跟在他身邊的年歲比這些孩子要早了好些年,所有有些有恃無恐罷了。
“在背《九章》,侄兒聽說,當年姑姑與十三哥比背書,最後是姑姑背的《九章》贏了十三叔。”少年有板有眼地說道。
靜慈卻不是很喜歡小小年紀的他就這麼剋制自己的性情,道:“想來,定是你十三叔跟你說的吧?這個老十三,在你們這羣人面前說這個,也不覺得自己臉上不好看。”她笑着搖了搖頭,想起來,若是當年自己就像如今這樣凡事小心謹慎不肯多做一步多說一句話,那恐怕,自己也與那些遠嫁的姐姐無異了。
“姑姑可是又要爲弘曆出題了?”小小少年有些期待。姑姑每次給他出的題,不像教書先生布置的功課那麼無聊,卻又極其需要腦力,這樣的題纔是有意思的。
“恩,還真有題。”她點了點頭,“只不過,這次不是算數。姑姑要出的問題,弘曆有幾年時間可以想想。”冬梅已開,她疏忽間想起當年就是這個亭子,梅香立在那裡,洛谷也還年輕。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你如今還沒見過你皇爺爺呢吧?回去得空好好想想,身爲世子,若有一日你見到你皇爺爺,該說什麼、做什麼……”
“姑姑的意思是,弘曆有機會能見到皇爺爺了?”少年眼中慢慢的都是期待。身爲皇孫,他當然想見自己的祖父,卻也知道,自己的祖父,不只是自己的祖父,還是這大清的帝王,哪裡是他想見就能見到的。
她點了點頭,揉了揉他的腦袋:“恩,有可能,隨緣吧。行了,沒事了,你回去讀書吧。”打量了一圈兒諸位哥哥家的這麼多兒子,到頭來,似乎也就只有四哥家的弘曆年歲合適有天資不凡,符合她所有的要求,或許,這就是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