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肖凜終於開學的第一個週末,見到了她的爸媽。她自出生後一直在鄉下的外婆家長大,那時肖爸肖媽都在外打工。等肖凜到了上學年齡時,他們纔回來開店。而肖凜的生活則從泥巴堆裡變成了麻將堆裡,肖爸肖媽是國粹的忠實追隨者。

肖家人的教育方式是放羊式,雖然只有一隻羊,當然也就不需要顧只牧羊犬。所以肖凜是很自在的,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能平安順利地長大到現在不失爲一種奇蹟。

到了週末——注意,這是新開學的第一個週末。老師們大概也還沒有從暑假的倦怠期中緩過神來,居然一致的遺忘了佈置作業。這當然是大好事,沒有誰會想着去提醒老師。所以到了星期五的晚自習後,大家都在熱議着週末要到哪裡去玩。肖凜推拒了幾撥同學的邀請,她可是很有良心的,她要去店裡看看。

肖家的店在商場裡。當時選在這兒也是有個必然的原因的。商場的地下室裡便是麻將館,只要隨便招個手,便能湊起幾桌人來,簡直天時地利人和,對極了味口。好在這家商場是市裡的老字號,一直都有人光顧,不然像她們這種開店的方式早吃自己去了。

肖凜去的時候是下午,只有肖媽在那裡守店。

“乖女兒來啦,”肖媽笑嘻嘻地拉着女兒,獻寶似地往她懷裡塞衣服,“出去進貨的時候特意給你淘的,看看喜不喜歡。”

肖凜哭笑不得地伸手抱着。她的媽媽給別人挑衣服都是很準的,唯獨給自己的女兒選的衣服都不適合。看着這些粉紅色的可愛裝,肖凜很想說我已經十七歲了,不是七歲。

“不喜歡?”肖媽緊張地問,“女孩子家家的,就應該粉嫩粉嫩的,”肖媽忍不住皺起了眉,感傷地說,“媽錯過了你的童年,只是想彌補一下也是錯嗎?”

“好了好了,”肖凜忙安慰她,“我都喜歡,我都拿回去。”

肖媽的臉立即陰轉晴,又掏出一堆亮晶晶的髮夾給她。

肖凜很無奈,對於肖媽的伎倆反正是一次次上當。她這個媽——其實是很天真可愛的。想到這裡肖凜忍不住抱了肖媽一下。這個動作她很多年沒有做了,但其實做起來一點也不難。

肖媽被抱完了還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讓肖凜覺得心中很得意。知道中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都很含蓄,含蓄很好,不過有時候也應該奔放一點,於是她又親了肖媽一口,肖媽的臉都笑成了一朵花。

母女倆在短暫的溫情之後進入了平常的閒聊中,肖凜這才知道爸爸“上班”去了。

說話的時候有人進來看衣服,肖凜掃了一眼,猛地跳了起來,害得肖媽也跟着跳了起來。

“師母好。”

進來的是個手裡抱着孩子的女人,她也被嚇了一跳,第一反應竟是護住孩子的頭。

“唉呀您別嚇着,”肖凜忙搖手,“我是秦之嶺老師的學生。”

那女人聽後這才放下手來,笑了:“原來是這樣,同學你好。”

“師母以前去過學校,所以我見過您的。”肖凜上來逗弄孩子,小男孩在媽媽的指導下奶聲奶氣地叫了姐姐,然後睜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原來是秦太太。”肖媽立即露出了十萬伏特的笑容,“你是來買衣服的吧,隨便看,隨便拿。”

秦太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沒想到會碰到丈夫的學生,“不不不,我是——給孩子來看衣服的。”說完後才發現肖媽已經上前來拉她了,只得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婉拒她。

肖凜又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可避免得想到了那天晚上放在門口的那隻提袋。

而秦太太依然很堅定地拒絕了肖媽的好意,抱着孩子走了。

“真是個不錯的女人。”肖媽笑眯眯地說。

肖凜瞟了她一眼,輕飄飄地說:“你給柴老師的衣服她也還回來了。”

肖媽有些茫然:“柴老師是誰?”

“就是柴靜歡,新鄰居。”肖凜說完了就後悔了,因爲她看到肖媽的雙眼“噌”地又亮了。

“原來她是當老師的啊,聽你的意思還是你們學校的?難道正好教你?”肖媽興奮地直追問。

肖凜懊惱地說:“不是,我們語文是班主任秦老師教,她教四班的語文。”肖凜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是三班的。”

“哦——”肖媽頗爲意味深長的點點頭,然後突然朝外面叫了一聲,“呀,小柴。”

肖凜氣得鼻子差點歪了,她剛想阻止肖媽這幼稚的遊戲,就聽到身後應聲響起那個溫柔的聲音:

“阿姨好,原來你們的店開在這裡……”

真是見鬼了——說曹操曹操到啊!肖凜縮着脖子迴轉頭去,用見了鬼一樣的目光瞪着走進來的柴靜歡。

“怎麼?你這是什麼表情?”柴靜歡失笑說。這個商場她並不陌生,也許以前還在肖家的店裡買過衣服,只是那時是陌生人,現在誰還記得呢。這便是不經意與刻意的區別吧。

“剛纔才走了一個師母,你就進來了,這個世界也太小了。”肖凜喃喃自語。

“哦,哪個師母?”

“就是秦老師的妻子啊,”肖凜拉着柴靜歡朝外走,她指着一個背影說,“說來也是你的師母,看,就是她。”

“哦,”柴靜歡認真地看着,嘴上說,“正好錯過了呢,不然就該打個招呼了。”

肖媽顯然對柴靜歡的新身份很感興趣,在得知她的辦公桌就在肖凜的班主任對面時,語氣和眼神也不由更加熱烈了。肖凜實在看不過,就趁有人進來看衣服的空隙將柴靜歡拉到外邊:“你怎麼來了?”

“沒事所以出來逛逛,哪能想到碰到你。”柴靜歡靠在扶梯旁說着,眼睛不着痕跡地掃了樓下大堂一圈。

“你在找什麼?”肖凜立即好奇地問。

柴靜歡一僵。雖然她之前就覺得這個女孩觀察能力很強,但是也不至於如此體察入微吧。她只好說:“我找廁所。”

“哦,”肖凜伸手一指,“這邊過去的盡頭就是。”

“知道了,”柴靜歡拍拍她,“去幫你媽做點事,平時上課沒有時間,這是難得的機會。”

肖凜點了點頭。因爲是週末的原故,逛街的人的確多了起來。

柴靜歡看着她進去,這才呼了口氣,整了整表情,然後從容的下了樓。

直跟到門外,柴靜歡才攔住了肖凜剛纔指的一對母子。

“你好。”柴靜歡微笑着站在她面前,語氣輕柔。

秦太太愣了下:“你是——”

“我是秦之嶺老師以前的學生,”柴靜歡靜靜地說,“我叫柴靜歡。”|

“哦——你好。”秦太太有點摸不到頭腦,今天怎麼這麼巧,又碰上一個。

柴靜歡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笑着說:“有機會我想請師母吃個便飯。”

“這怎麼好意思。”秦太太忙說。而懷裡的孩子卻有些抵抗這個陌生人的手,突然哭了起來。秦太太只得用手哄着他。生了小孩的她看起來彷彿比柴靜歡還要年輕,在這落落大方的學生面前,她倒有些侷促,“我又沒有什麼功勞,你請你們秦老師就可以了。”

“總之,以後見。”柴靜歡低了下頭,然後側讓開身。

秦太太走了一會兒還回頭看了一眼。今天遇到了丈夫的兩個學生,給人的感覺卻那麼不一樣。尤其是後來的這個,看起來那麼漂亮,笑得那麼溫柔,卻讓人冷冷,連孩子都惹哭了。

柴靜歡轉身進了商場,她知道秦之嶺的妻子還回頭看她,但是那又怎麼樣,誰讓她選擇了秦之嶺做丈夫。她的指尖有點冰涼,剛纔觸摸到的孩子的臉是那麼的柔軟。這便是生命。而生命的另一個本質,是脆弱,不堪一擊的脆弱。

再次來到肖凜家的店裡,肖凜竊竊地笑着說:“我看到了哦,你還是去和師母說話了。”

柴靜歡笑了笑,沒有說話。

肖凜又追問她:“怎麼樣,她和秦老師還挺般配的吧?”

柴靜歡這回低着頭說了一句話:“他不配。”

“她不配?”肖凜有些錯愕,然後看到柴靜歡開始認真地選衣服。

很久以後,肖凜才知道柴靜歡說的是“他”而不是“她”,而當下她只能隱約感覺到柴靜歡的話裡有隱忍的什麼東西,她有點不敢往下想。

柴靜歡很快看中了兩件衣服,試了,然後執意地給了錢,這才走的。

下午肖媽早早地關了店,拉着剛從麻將館裡出來的丈夫,和女兒一道去了菜市場,然後回家。肖媽親自下廚,肖凜在一旁爲味道打分。上了兩道菜後肖媽就一腳踢了肖凜出去請柴靜歡來吃飯,肖凜走的時候還聽到她大聲地對爸說,今天肖凜親了我——

敲了半天隔壁的門,才見到柴靜歡來開門。

“什麼事?”柴靜歡的表情有些懨懨的,披着頭髮挑着眉倚在門邊,竟有點頹廢的嫵媚。

肖凜愣了愣,她的手抓着門,無意識地摳了幾爪子,才說:“我媽請你過去吃個便飯。”

柴靜歡定了定,本來沒什麼精神的她竟“噗”地笑了,原來大家都喜歡用這個詞。她想了想:“嗯,我去換個衣服就過來。”見肖凜仍然把她自己晾在門口,柴靜歡便乾脆一把拉了她進來,“等我。”

柴靜歡去換衣服了,肖凜站在廳裡,仍在平息剛纔的心悸。

晚飯吃得很愉快,飯後的節目很宏偉——砌長城。

在問清楚柴靜歡也會打麻將之後,肖媽連肖凜都拉了進來頂角。對於肖媽來說,在碼牌的過程中聯絡出來的感情,比長城還要牢固——當然肖凜曾嘲笑她,麻將築的長城,那還不是一推就倒。

在一圈還沒有打完的時候,柴靜歡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看號碼,便示意暫停,然後起身走到窗臺那接電話。

電話裡的聲音很沉穩,幾年後的今天依然如故:“你找過我妻子了?”

“碰巧而已。”柴靜歡微微仰着,頭半半送在窗外,乘着自然風,她一邊看着那一家三口,低聲應了。

“碰巧?”那聲音似乎有些不信,“柴靜歡——”他頓了頓,彷彿滿心不解,“你要幹什麼?”

“只是想看一下和你結婚的人怎麼樣。”柴靜歡直接地回答。

電話那頭沉默了,久久才反覆問:“爲什麼?爲什麼?”

柴靜歡偏着頭,嘴脣貼到了手機上,很輕很輕地問:“不然您以爲我爲什麼回來?”

那頭徹底死寂了。

柴靜歡等了幾秒,然後眯起眼:“您可真是,虛僞。”

“爲什麼會這樣——”那頭嘆息了,“那年我——可是你突然就消——”

“別說了。”柴靜歡低聲打斷他。

那頭又靜了靜,才小心翼翼地問:“不如我們見個面吧,現在,怎麼樣?”

柴靜歡想了想:“在哪?”聽到那邊說了個地址,她又說,“半個小時後,不見不散。”說完她就掛了電話。她長吐了兩口氣,然後回到廳裡,半個小時後,她關了手機,然後對肖家人說,“今天我們玩通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