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沒有多少人上山,秦霜在院子裡看書,多時未見的松鼠在她的身上蹦來蹦去,對着它吹鬍子瞪眼,突然那松鼠身形一頓,立即便順着她身子一掠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秦霜一愣,待要起身去找,卻發現門口站着一主一僕兩個人,其中一位婦人雖然身形纖細卻仍可看到腹部明顯的隆起。見秦霜看見她們,那位婦人上前,眼中還殘留着驚異向她笑道:“這裡的松樹居然不怕人?”
秦霜目光往四周尋了一圈,松鼠早就嚇得躲了起來,她笑笑道:“在山上住的久了很多小動物也就不怕我們了。”
婦人覺得有趣,眼中露出羨慕的神色,秦霜看着她道:“你氣色看起來很不錯,大人和孩子應該都比較健康了。”
婦人感激又幸福道:“還得多虧了秦大夫的保養,老爺老年得子這下總算放了心。”說罷又道:“這次我來老爺特地讓我帶了些小玩意兒來謝秦大夫。他說知道秦大夫什麼也不缺,我們覺得貴重的東西你見多識廣也看不上,不如就送些還算是稀奇的小玩意兒。”正說着,一旁的丫頭立即伶俐地捧着一方錦盒恭敬地遞到了秦霜面前,婦人笑着打開道:“這是用沉香木雕的一個小娃娃,一來喜慶,二來放在室內也可以安神靜氣,秦大夫可一定要收下。”
秦霜有些爲難,這禮物不能算不貴重了,她笑道:“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你實在不用如此客氣。”
二人寒暄了幾句便去了看診室,爲婦人診了脈秦霜走到一旁爲她開方,婦人安靜地坐在那兒只帶着親近的微笑靜靜地看着她,忽然她似是感嘆般欣賞着眼前的人道:“真不知向秦大夫這樣的人該尋個什麼樣的人來配。”
秦霜執筆的手微微一滯,只得擡頭略帶尷尬地對她笑了一笑繼續動筆,很快她將藥方遞給婦人又交代清楚了要注意的事,看了眼婦人的腹部,道:“你以後再上山恐怕不太方便了,如果身子不適可以派個人來跟我說一聲,我直接去瞧要容易一些。”
婦人溫柔地笑道:“好,那勞煩秦大夫了。”她打量着秦霜的眼色道:“我剛好有個弟弟和秦大夫的年齡相仿,也好醫道,若是秦大夫能屈身下山正好可以趁機會讓他向你多討教。”
秦霜不想自己不過隨口一說竟引來了這句話,她望着婦人期待的眼神一時間不知要說什麼,正在這時門口傳來了一道淡淡的聲音,易文道:“秦霜,把我昨天看的那本醫書拿到我書房來。”
秦霜如獲救星般應了一聲,立即脫身去書架上找書,婦人只好起身告辭。見到婦人消失在院子裡秦霜呼出一口氣,轉身抽出那本厚厚的書走向易文的書房,進了書房易文正坐在書案前習字,秦霜一愣:不是要醫書嗎,怎麼練起字來了?可她瞬間就明白過來,臉一下子燒了起來,站在那裡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易文擡頭似笑非笑地看她,道:“怎麼臉紅了?”
秦霜放下書,極不自然地低頭道:“剛纔走的太急,師父沒什麼別的事我先出去了。”說罷就往外走。
突然易文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扯了回來,猝不及防間易文已經吻上了她的脣,良久纔將她放開。他靠近她,雙手握着她肩頭,微低着頭帶着幾分不滿道:“現在居然已經有人敢跟你說親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秦霜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不懷好意道:“師父說該怎麼辦?”
易文蹙着眉極其認真地想了想,道:“那就將他們打出去。”
秦霜低頭一笑室內一瞬間春意盎然,她調皮道:“好,那我到時就去找棒槌!”說罷身子一溜,從他手中滑了出去消失不見。
易文瞪視着空空如也的門口,半晌,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院子外婦人緩緩地往下山的路口走去,她並不知道在一堆雜亂的枯草裡,有一個人的視線正隨着她步伐的移動而移動。曉川整個人平躺在草地裡,雙手枕在腦後側臉望着那個美麗的婦人,枯草完全淹沒了她的身形,她知道這是上次來向她討茶的那個孕婦。她漫無目的地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繼續去想自己的事。承允離開已經有很長時間,可她仍然能清楚的記得在那最後一夜,他站在廚房外看秦霜時的神情。她對他講的那樣明白,可他到最後不捨的仍然只有一個秦霜。
她望着空藍的天,眼睛也染上了秋天的蕭條,她不得不承認秦霜幾乎是承允唯一的軟肋,也是她周曉川心中抹不掉的一根刺。可她周曉川生來就有馳騁疆場的野性,她不會認輸,更不會讓承允因爲她而變得萎靡失去鬥志,他是太子,失去鬥志對他來說意味着死亡。
她心涼地想着,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她必須拔去這根刺,必須要爲承允拆掉這根軟肋,一個人少了根骨頭沒什麼大不了,他總有癒合的一天。曉川眼中蔓延起殺氣,不遠處那丫頭正小心地攙扶着婦人,口中連聲的囑咐着她小心。曉川一眼飄過去,懷着身孕的婦人……她目光突然變得奇異起來,滿眼都是陰陰的神色,身形靈巧的一翻便直直地坐了起來。
剛走到她不遠處的婦人被突然挺立在側的一個人影嚇了一跳,她尖叫一聲,下意識地抓緊了丫頭扶着她的手,臉色頓時一片煞白。那丫頭也是嚇了一跳,卻還惦記着自家主子的肚子,看向曉川的眼神便滿臉怒意,顯然兩人都沒認出她來。
曉川朝着她們粲然一笑道:“夫人的肚子這麼大了。”
聽見這句話,婦人微歪着頭思索地望着她,過了一瞬,眼光一亮,笑道:“喔,原來是你,多謝了你上次的茶。”
曉川從草叢裡走出來感慨道:“剛纔你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你了,想不到這孩子在肚子里長這麼快。”
婦人也感慨的輕撫着肚子道:“可不是嘛,一懷了孕便覺得身子一天一個樣。”
曉川微笑道:“孩子健康才長的這樣快。”
婦人見她很熱心,懷了孕的人成日瞥在家裡正愁沒有人陪她們說話,一來二去兩人竟聊了起來。身後的丫頭怕她累着,脫了自己的外衣鋪在石頭上讓她舒服地坐着。曉川只望着她的肚子發愣,突然道:“夫人真是幸福,這樣年輕漂亮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婦人聽着有些詫異,她看了曉川一眼,溫溫柔柔地笑着,可眉梢眼角卻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憂鬱,她道:“人都道我幸福,卻不知道我也有我難以言說的苦楚,說到底我現在也就只有這麼個孩子,若沒了他,我什麼都沒了。”
曉川皺眉道:“夫人怎麼這麼說?”
許是因着她們並不熟識,那婦人將心中的苦水藉此大倒了一回,她憂鬱的神色漸漸浮上美麗的臉上,道:“我出身不好,身份也不光彩,不過是個富戶家裡的衆多小妾當中的一個罷了,自己的丈夫年近六十,還沒有個一兒半女,我這次懷了孩子還好,以前沒懷孩子的時候過的什麼日子也只有自己知道。”
曉川同情地拍拍她的背,道:“如今苦盡甘來你也不用再受罪了。”
婦人用手帕拭了拭淚道:“你說得對,日子總是一天一天熬過來的,總會熬出頭的。”
曉川道:“我看你來山上也不止一次了,孩子應該還好吧?”
婦人憂鬱道:“一直先天不足,多虧了秦大夫開方料理着,現在慢慢調理過來了。”
曉川眸光微動道:“我娘懷我時大夫也說先天不足,但當時大夫沒有用多久的藥,說是對胎兒不好倡議食療,我娘當時天天變着法兒吃,聽說當時她每天都少不了銀花酪呢,後來當真也就調理好了。”
婦人立即留神起來:“是嗎?我也擔心吃多了藥對胎兒不好,吃這個當真有用?”
曉川笑道:“真人就擺在這兒你還不信,你看我像是先天不足的人嗎?”
婦人倒真打量起她來,當即眉開眼笑了:“銀花酪,這個我倒沒聽說過,要怎麼做呢?”
曉川道:“這個做來頗覆雜,你若想吃去八寶齋買就是,那裡的口味最爲正宗,用料也純正。”
婦人感緊用心記下,二人又說了一陣話婦人便起身告辭。曉川望着她們下山的背影眼睛變得陰晴不定起來。
山上的天氣比山下轉變的更早,不過幾天時間湛藍高遠的天空便越降越低灰壓壓的下移過來,山間的風吹的更放肆了,隱隱有一股初雪將來的徵兆。
秦霜和易文也變得有些不同尋常的沉默,自三天前開始他們發現上山尋藥的人看他們的眼色都變得遮遮掩掩欲說還羞起來,尤其是看向秦霜的眼神充滿了質疑,找她看病的人更是瞬間減少。這在一個大夫看來無疑是最痛苦的時刻,她在還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前,她的病人突然似乎在一夜之間就對她失去了信任,甚至對她充滿了懷疑。
直至易文的一個朋友特意上山告訴他事情的經過,二人才明白山下發生了什麼事。原來那位身懷有孕的婦人在吃了秦霜開出的藥幾天之後,先是流產接着出血不止死在家中了。秦霜震驚地睜大了眼睛道:“怎麼可能,那不過是安胎的藥而已!”
友人道:“我當然知道不可能,我是你師父的老朋友了,他教出來的徒弟不會差。但來你們這兒看病的非富即貴,大家七兜八轉都認識,況且人家喪事都辦了,這事一下子都傳開了,人言可畏啊,易兄你要早做打算。”
易文一直沉默不語,待友人下山後他看向蒼白着臉的秦霜道:“外面冷,先進屋。”
秦霜仍在震驚當中,任由易文一手環着她肩將她帶進了屋,他手掌傳來的溫熱驚了她一下,秦霜望向他,他的側臉溫潤卻若有所思。易文自桌上倒了杯熱茶無聲地遞了過去。
秦霜自他手中接過,神情仍是木木的,但她心神卻已經鎮定了下來,早已在腦中將當時的方子原原本本地回憶了一遍,她握着杯子篤定道:“師父,那婦人的死絕對不是因爲吃了藥的原因。”
易文欣賞又呵護地看着她:“我知道,我在想的不是這個。”
秦霜白玉似的臉頰上兩扇眼睫輕微的抖動着,詢問地望着他,易文輕笑一聲,伸手捋順她耳邊的發,微皺起眉道:“沒事,好好休息,這兩天或許會有人山上找我們。。”
果然隔天就有幾個衙役奉命前來押解秦霜去衙門一趟。
曉川在後面冷眼瞧着臉上無悲無喜,張嬸卻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一時間嚇得手足無措,六神無主起來。易文上前道:“秦霜是我的徒弟,她若出了錯我應當負責,幾位可否讓在下同去?”
幾個衙役本來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但易文到底有些不同,多少對他有幾分尊敬,當下也不敢太疾言厲色,只道:“大夫只吩咐押解秦大夫回衙門,並沒有下令捉拿易先生。”
易文道:“但你們大人也沒說我不能去是不是?”
幾個衙役被他一問啞口無言,只得由着他一起跟着。走到街道上他們一行人便成了最爲引人注目的所在,不少認識二人的人都不免唏噓一番,誰能想到醫術聞名天下的易文竟然會遇上這種事?他們本着看熱鬧的心對他們笑着,又對同伴低語着。秦霜咬牙走過對他們指指點點的人羣,每走一步都覺得煎熬,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如同一枚極細極長的針深深的刺入她的五臟六腑,見不到一丁點兒的血跡卻痛徹心扉。
她閉上眼睛讓自己不去看不去聽,突然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帶着她往前走。秦霜眼睛一酸,她知道易文懂她。終於到了府衙,王大人正在公堂上坐着,經衙役回稟了之後他望向秦霜二人道:“想必請你們來這趟的原因你們也清楚了。我知道秦大夫是易先生的高徒,這件案子疑點頗多,仵作還沒有查明死因,但無論如何總歸與你秦霜脫不了干係,從現在開始在案子沒有蓋棺定論之前你走不出這衙門一步。”
秦霜剛想開口,易文道:“既然沒有結案我們是否可以看看那女子的屍首?”
王大人道:“李家老爺都傷心的臥病在牀了,哪還見得了那屍體?屍首早已入葬了。”
易文眉峰微皺,這屍體下葬的未免太快了些。他沉吟了一下道:“王大人,這件事牽連到我的徒弟,可否允許在下提一個不情之請?”
王大人看了易文一眼,心裡也瞭解了幾分,他道:“易先生請說。”
易文道:“可否讓我和秦霜去李家問問清楚,或許會有新的線索。”
王大人放低了頭沉思着,易文又道:“如果大人擔心我在其中動手腳不妨派人盯着我。”
王大人捋鬍子一想,覺得也並無不可,他現在反正是對這件案子沒什麼頭緒,不妨就派個人跟着讓易文先去查查,或許真就查出什麼來了呢,總比他在這裡束手無策的好,思及此,他道:“既然如此那也好,就是要委屈你在我們這兒吃幾天牢飯了。”
於是易文和秦霜一起被帶進了大牢,雖是大牢但明顯是被人吩咐過的,牢房裡的東西算得上齊全,地面也乾燥潔淨,易文所在的牢房甚至還有筆墨。他站在房中掃了一眼,走到牀褥前坐下,靜靜聽了一會兒隔壁的動靜,那邊安靜的聽不見一點兒響動,他皺了下眉,走到牆邊用指節敲了兩下牆面,道:“秦霜?”
秦霜縮在牢房的一角,聽見他的聲音凝神道:“師父。”
易文放了心,仍是站在牆邊溫聲道:“害怕麼?”
秦霜眼睛有些疲憊的渙散,她睫毛顫了顫道:“不怕,只是有些難受。”
易文聽着她顯得低沉的聲音,轉過身子靠着牆坐在地上,耐心道:“爲什麼難受?”
秦霜環抱着膝,回想起方纔那些路人的態度心裡有些發寒道:“我在想我盡心盡力的救治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在需要我的時候他們表現的那麼虔誠,如今我們身處困境他們卻那麼熱心地站在人羣中抵侮我們……師父,你是不是也遇到過這樣的事?”
易文微微笑着,指尖的稻草在他手中漸漸變得柔韌:“是,我當然遇到過,而且比這些更讓人痛苦。”
“那師父當時是怎麼想的?”
“你呢?你現在是怎麼想的?”易文心平氣和地望着前面牆上的一點,靜靜等待着。
秦霜一愣,她是怎麼想的,她抱着膝靠在牆上思考起來,總歸是會灰心的,但灰心之後呢?就不做了嗎?
牢房裡很嘈雜,但他們這裡卻顯得很安靜,秦霜突然道:“道能宏人,而非人能宏道。我不能因爲別人對我的態度而在這條路上樹不必要的荊棘。”
她的聲音很輕,因爲她以爲易文已經不在那邊的牆後面了,可那邊卻適時的傳來他清潤的聲音:“我很高興你能說出這樣的話,當初我師父也就是你的師祖也曾告訴過我這句話。”
秦霜苦笑道:“可是這話對我們現在並沒有什麼用,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易文道:“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去李家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