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秦霜爲張嬸擦洗身子,就在擦她的手時秦霜頓了一頓,她注意到張嬸的指甲縫裡似乎有血跡,她擱了布巾拉起張嬸的手細看,幾個指甲裡當真都有一些凝固的血跡,秦霜寂然的心動了一下,洗衣服的手怎麼會有血跡?
她找出一根小竹籤將裡面的凝固物都挑了出來放到窗前細看,行醫多年她一眼就看出這是抓撓之下帶下的皮肉,她皺眉凝視着這些東西,心裡像是籠罩了一層陰影,張嬸去世前必定是和人爭執過,可曉川似乎沒有要說這些的打算,是她又一次隱瞞了什麼,還是自己因爲蘇夫人的事而始終不能對她像以前一樣而導致了多心?
她走回張嬸旁邊繼續爲她擦洗換上壽衣,腦中想的全是張嬸和他們在一起的情景,那時她和承允還一左一右地說張嬸會長命百歲,這纔多久的時間她就已經閉着眼躺在這裡了,回憶如同洪水一般向她有些昏沉的腦中涌來,她覺得頭越來越痛,一整天都不知道自己具體在做什麼,等她慢慢冷靜下來之後張嬸已經下葬了。
山上少了一個人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尤其是人已經不在了可她經手的東西仍然充斥在他們的生活裡,這更加顯得到處都是空空蕩蕩的。秦霜自從回來之後身上似乎總是帶着一股看不見摸不着卻又時時能感受到的冷意,曉川想這或許只是她的一種錯覺,兩人從前的感情那樣要好,一旦有所隔膜不用彼此說什麼都能很容易的感受出來,尤其是她殺了張嬸更加讓她變得敏感,這種似是而非的變化讓曉川心裡的怯意更甚。她沒有想到秦霜能活着回來,也不知道承允還會不會回這裡來,如今再在這裡待下去對她來說也無異於是一種刑罰,於是她向易文虛虛說明了一下便決定過兩天就下山回家。
在她下山的前一日,吃完飯後她看了會兒書就早早的回房準備收拾行李。照例坐到桌旁倒了杯熱茶暖手,可她放下茶壺的時候立馬就察覺到這房間跟昨天變得似乎不大一樣了,她端坐着沒動,眼睛卻慢慢地由桌上開始掃視起來了,原來是桌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碟點心,用高腳托盤裝着,滿滿的一碟。
曉川愣了一下,秦霜今天怎麼想起端碟點心來這裡了,難道是她明日要走了捨不得?曉川嘴角微微浮起一絲冷笑,她們在彼此的心裡還有多少分量其實她們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帶着一絲嘲諷的笑意,伸手去拿了一塊點心咬了一口,立馬嚐出這是銀花酪的味道,她的眉毛當即蹙成一團,彷彿見了鬼一般。怎麼會這麼巧,那麼多點心卻給她送來了這個。
她半是畏懼半是嫌惡地將那半塊點心又放回了盤子裡,可是就在她收回手時她突然驚恐地發現那點心上面竟然從裡往外溢出了暗紅色的液體,她睜圓了眼睛看着那液體越來越多漸漸淋漓的從點心上牽絲掛腸般的點滴下來,又順着高腳盤子淌到漆黑的桌面上,粘膩腥溼。突然她覺得手指尖有一絲冰冷的觸感,她僵硬的低下頭去看,突然啊的一聲尖叫起來,原來那腥紅色液體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了她的指尖,她一下子從桌子旁跳了開來,心膽懼裂地捂着自己的手死死盯着那如同活物般不斷往下淌血的點心。她僵硬着頭身子緊縮在衣櫃的門板上,勉強用最後一絲神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事,她直着脖子全身上下只用一雙眼珠子在室內來來回回的逡巡着。然後她看見那點心已經停了流血了,但淌到桌面上的血液卻又沿着桌沿一滴滴往下滴,猩紅的液體打到地上發出讓人發瘋的聲響。她突然眼睛發紅地一起身向着牀榻迅疾地撲了過去,一下子就將自己投進了牀裡用棉被將自己裹的緊緊的。
在黑暗中她覺得自己的整個人都被包的緊緊的,上上下下都有一層壁壘,於是她的魂魄又慢慢的歸了位,到底是一個大膽的人,她縮在被子裡想剛纔的一切或許是自己眼花了,哪裡有這麼邪門的事。想着想着她覺得自己膽子有些大了,敢再次去看那碟流着血的點心了。
當她慢慢掀開被子的一角露出一雙眼睛時,她又一次僵住了,這次她看見自己正睡着的這張牀榻的牀帳上不知何時佈滿了大塊大塊的血斑,並且那血斑還在不斷的擴大,一條條蚯蚓一樣的血線從血斑上蔓延下來,牀柱子上也滲出點點血跡。
曉川一下子瘋了,她從牀上連滾帶爬地滾了下來,嘴裡尖聲的叫着,用手捂着自己的臉,抓扯着自己的頭髮向門口衝去。失去神志的她並沒有發現這樣安靜的地方她如此淒厲的叫喚易文和秦霜竟沒有一個人聽到,她此時只知道她要出去,要離開這個有鬼的地方。可是當她抓到門框後卻怎麼也打不開,任憑她如何呼喊回應她的只有外面蕭蕭風聲。
她一轉身將後背緊緊抵在門上,死睜着一雙大的嚇人的眼睛盯着房裡的一切,帳子上的血還在流,柱子上的血也還在滲,在她眼裡似乎都在向着她一點一滴的流了過來,在這種逃遁無門的驚恐下她的恐懼被越放越大,她突然挺不住了,紅着眼又哭又狂地叫道:“誰在那裡裝神弄鬼!出來!出來!”
沒有人回答她,只有血滴在地上嘀嗒——嘀嗒——嘀嗒。曉川捂着耳朵癲狂的搖晃着自己的頭顱,她的精神已經在崩潰的邊緣,突然不知在哪個角落裡響起一道聲音,又像是從地底下滲透進來的一樣,那聲音帶着一絲陰冷的笑意道:“周姑娘——周姑娘——周姑娘——”其實不過只響了一聲,可它卻如同巨浪般向曉川一波一波的涌來。
曉川突然發狂的大叫了一聲,一扭身撲向了門板,一雙手死死地摳抓着門板大叫道:“放我出去!你走開!你走開!”由於用勁過大她的指甲已經開裂,還有一個指甲硬生生被扣落露出一方粉紅色的肉,可她卻並沒有感覺到痛,仍在那裡捶打着門。
身後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帶着嘲諷的恨意道:“怎麼這麼怕我?我來看你不高興嗎?”
曉川感覺背後陰慘慘的,她又將後背抵在門板上,人卻已經無力地滑到地上去了,她覺得房中的每一樣東西都變得猙獰可怕起來,她警惕着房中的每一樣東西道:“你別來找我,要找你就去找秦霜。是她!都是她!要不是她,你就不用死了……”
那聲音靜默了半晌,曉川卻沒有聽出來。“我活着時你借我之手害人,死了你還想借我之手害人。”,那聲音突然桀桀的笑了起來,“周姑娘,你好得很!”
曉川瑟縮在那裡牙齒打顫道:“蘇夫人,我並非故意害你,我並非故意害你啊……只是我實在是恨,我恨秦霜,我恨她,若不是她我何至於到今天的地步!”
蘇夫人的聲音沒有再響起來,室內又恢復了死寂,那些流淌不停的血液也慢慢的乾涸停止流動了,曉川縮在那裡神志惘然的望着這一切,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忽然一跳而起猛地向門上一撞,門突然開了她一頭栽倒在地,觸目所及的是一角菸灰色的衣袍,在那後面還有一角石青色的衣袍。
她扒在地上望着那角衣袍愣了半晌,終於放聲大笑起來,越笑越響似是收束不住,等笑累了,她仰起臉眼帶邪氣地望向那人道:“秦霜,真有你的。”
秦霜冷漠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張嬸也是你殺的?”
曉川似是沒聽見,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轉身又不緊不慢地走到了房內坐下,這時再看方纔那些景象都已經不見了,只有點心上真的有一些血跡,想來必定是那杯茶裡有問題了。曉川冷笑一聲,這才道:“你既然知道了,何必來問?”
秦霜突然怒從心中起,她紅着眼像一陣風般捲到曉川面前,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一身手甩了她一個巴掌。曉川的耳中轟鳴一陣才聽的見周圍的聲音,她勾起脣似笑非笑道:“怎麼?終於要打人了?”
秦霜隱忍道:“你爲什麼要殺張嬸,她和你無冤無仇?”
“是,她和我的確無冤無仇。”,曉川斬釘截鐵道:“可是我就是看不慣她,我看不慣她爲着你時的那副樣子,秦霜,爲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喜歡你,都那麼看中你,寧願死也要幫你,爲什麼?我有哪裡比不上你?”她憤恨地緊盯着她。
秦霜站在那裡只覺得痛徹心扉,面前的這個人比她想象的還要陌生,她難以置信道:“就因爲張嬸對我好你就把她殺了?就因爲承允不喜歡你所以你就要想方設法讓我不得好死?曉川,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曉川嗎?”
曉川怪笑一聲道:“我從來都是這樣,你難道現在才知道麼?我看不順眼的東西我就不允許她存在,我想得到的東西也從沒有得不到的。”說罷她用奇異的眼神望着秦霜。
秦霜道:“你還想如何?”
曉川道:“我只想讓承允娶我難道有錯麼?”
秦霜突然輕乎地笑了一下,帶着一種鐵器的冰冷堅硬,雖然是笑着,可她的表情卻很僵硬,眼神也如同暗波涌動的深潭,她道:“那要看你還有沒有命讓他來娶。”
曉川一震,挑眉看她道:“怎麼,你敢殺我?”
秦霜泛紅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着她。曉川被她看的頭皮發麻,往她身後看了一眼,一直站在窗邊抱臂看着的易文始終都沒有插手,她眯眼警告道:“你可別忘了我是周將軍的女兒。”
秦霜睥睨着她緩緩道:“可張嬸是我的親人。”
曉川一振,這才感受到一股漸漸升騰起的殺氣,她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後退着道:“秦霜,你可知你殺了我會有什麼後果?!”
秦霜手腕一翻一柄鋒利的短劍出現在她手上,她倒提着劍朝着曉川一步步走過去。曉川知道自己是走不掉了的,她停止了後退收起了倉皇的神色,一挺脊揹她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周大小姐。她臉上浮起了一層笑意,望着向她一步步走來的穩穩地握着劍的秦霜,曉川沒有想到她真的會對她出手,她一向只知道秦霜說到做到是個不一般的女子,沒想到她斷起情來竟也這樣乾脆狠心,到底是也沒能真正的瞭解過她。
她呆怔怔地站着,瞳孔中的那柄劍離自己越來越近,秦霜也站住了,她們四目相對都沒有言語,卻又從彼此的眼中讀出了太多的東西,往事從她們身邊無形的流淌而過,在目光拉扯中她們漸行漸遠。秦霜緩緩地舉起劍指向她的咽喉,曉川毫不退縮地直直地看着她。
突然室內鏗然一響,秦霜只覺得虎口一振,待反應過來時手上的劍已經被一小枚暗器震落在地。
這一變故來的猝不及防,三人都朝暗器行來的方向望去,夜色中承允站在門外,黑色的衣袍下沾染了點點雪跡,他震驚地遙望着秦霜,四目相對時他開口道:“秦霜,你這是做什麼?”
秦霜低下頭去看自己震的發抖的右手,第一次拿劍果然拿不穩,她笑笑,用左手握住顫抖的右手看向承允道:“你何不問問她做了些什麼?”
承允一怔,冰冷地望向曉川。曉川在他出手時就一直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他剛纔在救她,這個舉動夠她記在心裡回味一輩子了。可當承允看過來的時候她卻又錯開了他的目光,儘管姿態仍是傲然,心裡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就已經卑微起來。
承允大概猜到了在他離開的這段日子裡發生了不少的事,但他從曉川的臉上找不到絲毫要說點兒什麼的意思,他又轉眼詢問地去看秦霜。
秦霜的一雙眼睛像是要燒起來一樣,聲音卻冷的讓人不寒而慄:“張嬸死了你知道麼?”
承允眉毛一皺,秦霜又繼續道:“你知道張嬸是怎麼死的麼?她是被活活凍死的,我和師父回來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是僵硬的,手指連掰都掰不開。”她望着承允:“而這確實曉川的手筆。”
承允被驚地霍地將目光轉向曉川,曉川心一橫,冷硬地將目光對了上去,不等他問便先開口道:“是,張嬸是我殺的,你要殺我儘管動手!”
承允望着她那張臉,胸膛一起一伏,額上的青筋也顯了出來,他望着她許久,曉川早已扛不住他這嚇人的目光,全憑着一股恨意和身上的這根骨頭支撐着她沒有退縮。承允卻突然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曉川在心裡慘笑一聲,因爲她在承允的眼裡看到了憎惡。
承允低着頭微不可查地苦笑了一下,他道:“你不能殺她,我要帶她走。”
易文仍是站在窗前神色沒有多大變化,秦霜卻瞪大了眼看着他,最不敢相信的是曉川自己,她震驚地驀然轉眼望向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當真說過這句話。可承允又說了一句:“ 我必須帶她走。”這一次說的很慢,很決絕,不知是說給別人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曉川渾身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她沒有想到自己想要的一下子就得到了,這麼突然,這麼輕而易舉!她的眼睛瞬間染上了璀璨的光華,淚光晶瑩地望着承允。承允說這番話時卻自始至終都不曾看過她一眼,他仍然盯着秦霜,既想從她臉上看出點兒什麼,又害怕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
秦霜不語,她呆站在原地,卻在竭力讓自己冷靜。可涌進她頭腦裡的東西卻很多,一會兒是張嬸的臉,一會兒是蘇夫人的大肚子。她的指甲都已經掐進了掌心,但她清楚地知道曉川是必須要跟他走無疑了。承允需要曉川,她不能因爲張嬸就當真將曉川殺了,師父也應該是這樣想的,纔會一直在旁邊沒有動作吧。
她沒有能力爲張嬸報仇,終於她頹然地妥協了,她將目光移向窗外不知名的地方道:“好,我不殺她。但從今往後我也不想再看見你們了。”說着她從腰間摸出一枚精巧的玉佩道:“這是你的玉佩,我還給你,以後我與你們再無瓜葛!”說罷將臂一揚,玉佩朝着承允而去。
承允一揚手抓住那枚玉佩,冰冷的觸感讓他的臉白了白,他低頭看那塊玉佩許久,才擡頭去看秦霜,終究什麼也說不出口,一轉身背影無限蕭瑟地往外走。走到易文身邊,承允頓了頓,易文知道他要說什麼,道:“我已經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往後的路該怎樣你自己去走,走吧。”
承允紅着眼,突然一撩衣袍對着易文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連磕了三個響頭,道:“師父大恩弟子無以爲報。今後弟子必當勵精圖治,不負師父教誨。”
易文神色卻很尋常,他只微微點了下頭,道:“行了,去吧。”
承允終於回了他的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