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波就這麼輕易被壓了下來,誰也不敢問那孤身一人闖進皇宮如同閻王般大開殺戒的人是誰。承允照舊每日處理政務至深夜,曉川卻因爲那一劍之重只能待在寢宮裡養傷,那一劍若是再往下移一點,她的命就沒了。不過短短數日便兩次在鬼門關上走過,她的精神明顯大不如前。
依着皇后的吩咐,秦霜被帶到了一處比較僻靜的獨立宮殿居住,既爲了看守她,也爲了讓她離承允遠一些。只在每十天一次蠱毒發作時曉川會親自過去給她解藥。
她成了一個尚有價值的囚犯,在那處宮殿裡沉靜地活着。
一日承允不知爲何竟走到了宮殿附近,等他發現這裡是秦霜的居所時他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他一直是知道她住在這裡的,所以這個地方成了他唯一禁忌的地方,他每天都過得異常忙碌,從來都不讓自己有來到這裡的機會,可他仍然沒能將秦霜從他的心裡剔除,今日竟然鬼使神差地讓他走到了這裡。
他沒有勇氣再往前走,只在一叢花木旁停住腳步,身後跟着的太監是先皇留給他的老人,斷言察色極是厲害,他是知道皇上心裡的苦的,因此輕聲向皇上道:“皇上,秦姑娘是您的師妹,來宮裡這麼久了,皇上要不要順道過去瞧一眼?”
承允望着那朱漆的大門,聲音沒有了往日的威嚴,他道:“算了,太晚了別擾她休息。”
太監隨即在心裡嘆口氣,只站在後面小心伺候着這位少年英銳的主子。
忽然兩人都看見自另一條路走來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子,承允目光一凝,竟像是要見到秦霜一般緊張,他注意地去看那女子,見她手上像是提着食盒。這麼晚了,怎麼還會拿食盒?
他從花木叢中現出身來,迎面走來的婢女嚇了一跳,看清是誰時一下子撲通跪了下來,她怎麼都想不到皇上會來這種地方,還是在這個時辰。
承允道:“你這食盒是拿給誰的?”
婢女從驚嚇中恢復過來,竭力訓練有素地回道:“回皇上,是給秦姑娘準備的。”
承允眉峰一皺,周身的氣質冷了一冷,他以爲是宮女刻意苛待她,便道:“怎麼這個時辰才送飯菜?”
婢女感受到他語氣中的不悅立即道:“秦姑娘身體不適,晚飯沒有吃,剛纔她睡醒了,奴婢想着她可能會肚子餓,便先去拿了些東西備着。”
承允朝大門望了一眼,腳步就要不受控制地走了過去,但他控制住自己,冷聲道:“她怎麼了?”
婢女道:“她今日身子一直不適,還吐了血,下午才暈暈沉沉的睡了過去,這會兒已經好些了。”
“一直都是這樣麼?”承允緊攥着拳,直直地盯着她。
婢女頭也不敢擡,她從沒見過皇上這個樣子,只如實答道:“差不多七八天就要病一次,奴婢每次說要去請太醫都被她攔住了,說是沒有用。”
承允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閉了一瞬又睜開。他知道這就是蠱蟲的威力了,雖然是十天發作一次,可在蠱毒發作的前後一兩天症狀就已經開始顯現出來。他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錐心刺骨的痛,他就是那個拿刀的劊子手,正在一刀一刀地凌遲着他心愛的人。
他俯下身打開那個食盒,入鼻一陣食物的香氣,一眼掃過去全是油膩的東西,他有些慍怒道:“你是哪個宮裡出來的宮女,連服侍主子都不會麼?”
婢女不知怎麼就惹得他突然變色起來,她惶恐地匍匐在地不知該幹什麼。一旁的太監厲聲道:“蠢東西!秦姑娘身體不適怎麼吃得下這麼油膩的東西,你是怎麼伺候她的!”
承允寒聲道:“去換了清粥和幾個小菜來。明天你不用來這裡了。”說罷轉身往回走,邊走邊吩咐道:“你找個得力的人明天過來伺候。”
太監趕緊應是。
次日,新來的宮女過來卻剛好趕上秦霜蠱毒發作,見她縮在牀上整個身子都在抖。宮女經驗豐富什麼陣仗都見過,大概也知道其中的隱情,立即有條不紊地伺候起來。
曉川姍姍來遲時宮女正細心地用熱毛巾擦洗她頭臉上的冷汗。宮女聽見動靜趕緊過去行禮,曉川立在門口一眼就瞄到了跪在地上的宮女,卻是對着牀上縮得像個蝦子緊閉着眼的秦霜似笑非笑道:“怪不得皇上嫌我宮裡的梅香伺候的不好,原來是把自己身邊的紫蘇給撥過來了。”
秦霜仍舊緊閉着眼,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臉上的汗又已經流到了枕頭上。曉川走近她居高臨下地看她的這副模樣覺得很是快意,一年多不見,原以爲兩人再也不見面也就相安無事,可現在她自己親手將她囚禁在宮中,囚禁在她和承允的眼皮子底下,心裡的那份恨意在時間的發酵下竟越來越深。
她已經在不自覺地將承允對她的每一分冷漠和厭惡都歸咎到秦霜的頭上,那麼長時間來承允始終對她都不願多看一眼,以前即使他不看她,卻也沒有對別的女人上過心,可現在自從秦霜來了,這種差別就一下子**裸地攤開在她面前。連吃飯這種小事都值得他發脾氣,都值得他拂自己皇后的面子將梅香打發回來?
她俯下身靠近秦霜冷汗岑岑眉毛緊皺的臉,近乎惡趣味地耳語道:“秦霜,你真有本事,只要你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就總能讓我不高興。”她輕撫了一下秦霜的發,繼續道:“可是,我這個人比較霸道,我不高興的時候也不想要別人高興。所以——我要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事情。”
她明顯地感受到秦霜痛苦的變化,笑了一笑,仍舊耳語道:“你可知道那次你和我一起去看花燈,爲什麼你爹會那麼巧的出現在茶館裡,還能一眼就將你認了出來?”
秦霜根本沒有辦法出聲,但屋裡的人都能看出她更加的痛苦。曉川繼續道:“因爲是我事先安排的,我想讓他帶着你離開京城,可我沒想到你爹爹竟然是個妙人,想得到將你送去妓院。有這樣一個爹爹你很痛苦吧?嗯?”
秦霜咬着牙,嘴角流出了血跡,曉川用自己的手帕體貼地爲她拭去,道:“是不是很痛苦?痛苦就對了,我們是好朋友,只有我一個人痛苦算什麼,要痛苦當然要大家一起痛苦纔是,你說是不是?”
秦霜的手緊攥着被單,身上的力氣都已經被抽乾,終於忍耐不住**出聲。一旁的紫蘇看見上前沉聲道:“皇后娘娘,秦姑娘恐怕說不了太多的話,奴婢今日第一天伺候姑娘,若她身子出了差錯,皇上恐怕要扒了我的皮。還請皇后娘娘體恤。”
曉川一聽勃然大怒,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到了她的臉上:“狗奴才,竟敢拿皇上來壓我!你是個什麼東西本宮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
紫蘇被打的身子一歪跪倒在地上,室內一時靜了下來,曉川狠狠地望了她一眼,丟下瓶玉瓶在她頭頂道:“給她服了。”說罷渾身冒冷氣地走了出去。
紫蘇面無表情地取出藥丸喂秦霜服下,又爲她擦頭上身上的汗,漸漸地秦霜恢復過來,氣息漸漸平穩,卻仍舊沒有睜開眼睛。
紫蘇道:“秦姑娘,好些了沒?”
秦霜用手扶了扶額,嘆了口氣睜開眼道:“紫蘇,你不用這樣得罪皇后。”
紫蘇輕輕一笑,臉上五個鮮紅的指印更加奪目,她道:“我是皇上的人就要爲皇上做好他吩咐的事,姑娘不必內疚。”說着遞上一杯熱茶。
秦霜慢慢喝着不再言語。午後陽光暖洋洋的照在院子裡,秦霜身體損耗過多,每次蠱毒發作之後都會睡意昏沉,她和紫蘇合力搬了一張大躺椅在樹下睡着。
這一睡就睡的沒有了時間,日光在一點一點的往下移,天漸漸暗沉了下來。紫蘇猶豫了半晌,還是沒有叫醒她,轉身去屋裡拿出厚披風爲她蓋上。
風輕輕的吹了起來,將秦霜的黑髮拂到她臉上去。紫蘇準備上前去將頭髮拂開免得弄醒了她,誰知有一支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已經輕輕地地將碎髮都理在了她耳後。
紫蘇一驚,感緊下跪,來人卻做了個手勢阻止了她,仔細地看了睡着的秦霜一眼,走到一邊低聲道:“她怎麼樣了?”
紫蘇恭敬道:“早上服了解藥,下午到現在一直睡着。”
承允點點頭,道:“你下去吧,這裡有我。”
紫蘇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走了開去。
看到紫蘇走遠,承允才重新回到秦霜的身前,他的目光變得溫柔又摻雜着一種痛苦的堅毅。他看了她良久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快兩年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他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描繪着她的臉,她的臉比以前更瘦削,臉上沒有多少血色,眉在微微蹙着。他伸出手想要爲她撫平,可手在半空又驚覺地縮了回來,還是就這樣看着她吧,要是她醒了她就不再屬於他了。
承允在旁邊懊悔地想着,自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後悔了。她就在自己身邊,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爲什麼一直要躲避着她,爲什麼要到現在纔來看她?
他情難自禁地俯下身用手輕輕地凌空撫摸着她的頭髮,終於他低下頭在她眉心輕吻了一下,一觸及離,她沒有醒,仍舊沉沉地睡着。
承允在這裡坐了很久,他很慶幸她睡的這樣沉,可現在他聽到等在外邊的人在提醒他要見議事的大臣了。他看了秦霜一眼,瞬間收起所有的思緒轉身就走。
身後卻突然傳來那熟悉的聲音:“皇上,求求你告訴我師父他怎麼樣了。”
承允身形一顫,驀然回了頭,秦霜不知何時已經跪在了他腳下。
他的頭一陣暈眩,險些就要失了分寸,原來剛纔她一直是醒着的!
他的怒氣不知從何而起,卻陡然發了出來,一掌將遠處的一處花盆擊的七零八落:“你放心他死不了,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秦霜一滯,神色卻終於鬆弛下來,承允咬牙看她一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