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流轉,四季變幻,當山上的草木由盛轉衰,當夜晚的山風由暖轉涼時,已經是深秋時節了。山中的樹林斑斕一片,顯出秋日的蕭索,秦霜的精神卻在一點一點的恢復,她開始繼續爲人看診。安南山上一切似乎都如同舊時模樣,只是承允在山上的時間越來越少,待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多。
這天秦霜剛看診完一位清貴的婦人,那婦人走出房間卻猶豫着向院子裡看了幾眼,見到曉川在院中閒坐,便過來頗有些難爲情道:“這位姑娘,下山路遠我口有些渴,能不能在這裡討碗水喝?”
曉川一笑,道:“小事一樁,進裡面去坐坐吧。”
婦人道了謝跟着她進了內院,曉川給她沏了盞茶,閒來無事暗自多看了她兩眼,笑道:“姑娘面若桃花,精神尚佳倒不像是個有病的人。”
婦人聽完面上紅暈更甚,掩嘴一笑道:“我已經出閣,早就不是姑娘家了,今日來此爲的就是看看我腹中胎兒是否安康,易大夫和秦大夫的盛名我早就聽說,今日看了就安心了。”她臉上露出將爲人母的安寧與幸福。
曉川訝異地朝她腹部投去一眼,寬大的腰帶下果然有不太明顯的隆起,她解意地笑道:“原來是這樣,真是恭喜了。”
婦人朝她溫柔地笑了一下,起身告辭道:“多謝姑娘的好茶。”
曉川將她送出門,出乎她意料的,承允竟然從宮中回來了,他看見曉川清冷且敷衍地對她點了下頭,便從她身邊走過。曉川驀然轉頭看向他的背影,她的心剎那間如同被刺了一刀,而拿刀的人正背對着她越走越遠,那樣冷的眼神,那樣毫無波動的情緒,他離自己是越來越遠了。
日日盼他回來,盼望着能看到他,能感受到他的喜怒哀樂,可當他真的回來她才發現自己根本就難以承受他看向自己時,眼中所倒映出來的那片虛無。自己那麼愛他,可他給自己的是什麼?曉川呆呆地坐在牀上,不肯讓自己的淚流下來。夜漸漸來臨,她突然坐了起來,眼神中有些堅定的東西,然後她打開房門朝承允的書房走去。
一股悲酸夾雜着憤怒促使着她腳步加快,竟然轟的一下就將書房的門推開了,她健步跨門而入,卻在看到承允時身形頓了一下。承允正站在書案的後面,那雙鋒芒被困的眼正帶着一絲痛苦地盯着畫上的人,被曉川的動靜所擾,他皺眉微眯着眼看過來,曉川被他這目光一望頓時冷靜了下來,這時才被自己的舉動嚇住,但她一咬牙卻迎上了他的目光,這是她一直都想說的話,今天既然走到這裡了就一定要說出來。她走上前與承允只隔着一張書案的距離。
“你怎麼進來了?”承允審視地看着她道。
曉川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了案上的一張畫上,那是一張女子下棋的圖,卻在圖上近乎狂亂地題了一句詩:以國爲國,以天下爲天下。圖與詩混在一起構成一張凌亂的廢紙,廢紙上面是一管折斷的筆,墨漬在上面狂亂的濺開。
曉川面色一變,深沉的目光從紙上轉到承允的臉上,然後她蒼白着臉頹然後退了一步。她突然想放聲大笑一場,早知道愛一個人是這麼苦她何苦要愛上他?到底是自己賤,還是他賤,要這樣苦苦抓着一個得不到的人不放?
她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她笑望着承允,突然了悟到他原來和自己是一樣的,他給她折磨,秦霜又何嘗不是給他折磨?原來在感情上他和自己一樣可憐,她突然有些快意地看着他,帶着些棱角,“我本來來這裡是有很多話要對你說的。”她望了那畫一眼,冷笑一聲道:“但現在我只有一句話要講。”
承允瞬了她一眼,似有所感般微眯着眼道:“你想說什麼?”
曉川迎着他的目光緩緩道:“我只想讓你清楚你現在的處境,你雖是嫡子卻並不是長子,朝中大皇子的勢力如何你應該最清楚,你的東宮之位搖搖欲墜,你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可現在你因爲一個女人竟然將本來是最有力的幫手推向了大皇子那邊。”曉川望着他冷笑一聲,道:“我本以爲你胸懷天下,原來是我高看你了。”
這一番話出口,承允的氣勢瞬間陰沉了下來,他如同一隻正在修養羽翅的雄鷹,帶着危險警告意味地盯着曉川,目光銳利逼人地一字一句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曉川苦笑道:“威脅?我周曉川從來不會威脅我愛的人。我如果真要威脅你就不會三番兩次地阻止我爹爹與大皇子來往!”
承允森寒地看着她,曉川繼續道:“從我第一次進你的書房起我就開始喜歡你,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負,我希望能陪着你幫你共同澄清這萬里江山。”她眸光粲然地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輕飄飄地道:“可是你現在在做什麼?你在把天下拱手讓給一個草包!”
承允的心驀地一震,他負在身後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他第一次定睛看到這個他從未仔細看過的人的眼裡去。曉川任憑他看着,這時才輕柔道:“你知道嗎?那次你喝醉了酒將我當成了秦霜。”
承允一怔,立即醒悟到是那次在廚房喝酒,原來不是秦霜,也是,她怎麼會半夜去廚房,又怎麼會那麼關心自己。他將情緒收在心裡不動聲色道:“你想說什麼?”
曉川道:“那時我甚至有一瞬間很想把她拉過來,讓她看看你爲了她變成什麼樣子,讓她明白她到底做了些什麼。承允,秦霜並不愛你,她不會屬於你,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你難道要爲了一個永遠都不會愛上你的人放棄你的抱負嗎?你的以國爲國,以天下爲天下難道僅僅只是一句空話?”
“所以,你說了這麼多就是爲了讓我娶你?”承允深沉地望着她,眼中有幾分嘲弄和莫測。
曉川亮晶晶的眼直視着他道:“我會成爲你最有力的幫手,周家會不遺餘力地幫你扳倒大皇子。”
承允靜默地看她半晌,纔將目光不冷不熱地從她臉上移開步到窗前看向無邊夜色道:“你的話說完了也該回去休息了。”
曉川將眼從他挺拔的身姿上移開,一言不發地出了房門,室內承允如同木樁般定在窗前一動不動,但他因爲握拳太緊而微微顫抖的雙臂卻泄露了他的心跡。突然他一轉身走到案前大力地一拂袖將案上的東西全然掃落在地,室內頓時狼藉一片,他紅着眼一拳砸在桌案上咬牙道:“周將軍,你真是好極了!”
是夜承允一夜無眠,第二日當易文的竹枝抵在他胸前三寸的地方時,他只是無神地收劍垂首默然立着。易文扔掉隨手撿來的竹枝,語氣淡淡道:“今日若是你的敵人站在你對面你早就沒命了。”
承允仍是低垂着頭,只道:“弟子學藝不精。”
易文望向遠處的山色道:“並不是你學藝不精,是你分神了。”
承允不否認地站着。
易文輕笑了一聲道:“秋高氣爽,隨我走走?”
承允擡頭看了他一眼,道:“好。”便將劍一捥,凌空送入一旁的劍鞘裡,隨着易文走出院門。
山上萬物蕭條不時有野果落地和小動物在枯葉枝頭穿梭的聲音,易文在前面閒閒道:“過些日子你應該就要回宮了。”
承允簡短道:“是。”
易文點點頭道:“還記得你第一次練劍的時候,劍長身子弱,一套招數學下來身上被劍割了十幾道口子,我當時讓你換一把輕巧的木劍,結果你還是一聲不吭地用那把厚重的鐵劍,你記得嗎?”
承允慨然一笑,道:“記得,當時我一直不知道我父皇給我找了個什麼貨色的師父,當我看見你那樣年輕又心軟時,還在心裡鄙夷過你。可沒想到從第二天開始你給我的訓練時間就翻了幾倍。”承允回憶着剛來山上時的往事嘴角露出一絲懷念的笑意。
易文道:“你也的確一直沒讓我失望。”
承允望着他的背影,不確定道:“真的從來沒有讓你失望過嗎?”
易文聞言轉身回望他道:“以前一直沒有,至於以後,”他笑了笑道:“你不用管我是否失望,你只需要對自己,對站在你身後的人有交代就行。”
承允看着他,眼神有些空茫,如同一隻快要迷路的獸。易文緩緩走到就近的一塊石頭上坐下道:“你還記得當初爲什麼來這裡嗎?”
承允在他旁邊坐下道:“拜師,藏身。”
易文道:“爲何要拜師?又爲何要藏身?”
承允苦笑道:“我還沒有和大哥較量的實力。”
易文道:“不錯,你來這裡是爲了避其鋒芒,強大自己。十多年來你從來都沒有忘記過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所以現在也一樣,當你不知道該如何做時,不妨先想一想自己要什麼,或許前路就清楚了。”
承允低着頭沉思地望着腳下的枯草,突然道:“師父,可是難道就因爲我走這條路就一定要我放棄自己喜歡的人而向他們低頭嗎?”
易文道:“向別人低頭是你走這條路必須要學會的事,帝王之路從來都是充滿妥協和屈服的,你要向你的臣子低頭,向你的百姓低頭,這屈伸之間就是你的功力。”
易文似乎有意和他多說幾句,他繼續道:“你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人,你背後的無數人都在爲你的一舉一動承擔着難以估計的後果,你需要的是對他們負責,或許現在有許多人正在爲你的心意寢食難安。該當如何,你要好好想清楚。”說罷起身沿着來時路走去,留下承允在石上沉思。
林中風起,萬物婆娑。幾天後的晚上,秦霜收拾好廚房的東西吹滅了燈準備回房,一轉身卻見門口站着一道黑影,她身形微震了一下便立即認出那是誰。承允依然站在門口默然望着她,她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裡的,卻覺得他彷彿一直都站在那裡,她站在原地遲疑道:“師兄?”
承允面上表情動了動,一踏步走了進來。
秦霜輕吐出口氣道:“來找東西?”
承允道:“秦霜,陪我喝杯酒吧。”
秦霜微愣:“剛吃完飯,怎麼想起喝酒來了?”
承允深深地看着她道:“我過幾天就要回宮了,以後難得一見,我知道你不愛喝酒,這一次就當爲我餞行吧。”
秦霜透過朦朧的月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半晌去架子前拿了兩小壇竹葉青,轉身遞給他一罈道:“想去哪裡喝?”
承允看着她略嫌輕薄的衣衫,眼裡顯出溫柔的笑意道:“就在廚房吧。”
秦霜點頭道:“那我去點盞燈來。”承允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頓了一下道:“何必點燈呢?總不至於會喝到鼻子裡去。”
不等秦霜說什麼他便快速鬆開了她的手,在桌旁坐了下來,秦霜只得跟着他坐下,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窗外有一道人影正輕悄地走開。
突然,秦霜道:“師兄,我先敬你,回宮之後願你一切順利。”她將酒罈舉到承允面前,一股酒香夾雜着清淡的藥香便從她的衣袖間飄散開來。
承允有些出神地感受着這種香味,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因爲習武的原因他的目力足以使他看清楚秦霜,可他卻不願意讓她看到這樣軟弱的自己,他的眼神有些發苦,想起上次在這裡喝酒時,將曉川誤認成秦霜,這次他沒有認錯,可結果又能如何呢?他笑笑,將手中的酒罈向秦霜的酒罈輕輕撞去,卻並沒有喝多少:“你呢?我走了之後沒有人會再爲難你,也不會有人再困擾你,你是不是……會快樂一點?”
秦霜睜着眼睛,卻看不清他,她低頭笑笑道:“我從來沒有覺得你爲難我,你和師父和張嬸一樣,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我真心希望你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也希望……你能活的很好。”
承允嘴角露出奇異的笑來,他道:“這些話由你講出來未免太過殘忍,你親近的不過是你的師兄,卻並不是我劉承允。若成爲你師兄的人不是我,你依然會這樣親近他是麼?”
“可成爲我師兄的是你,不是什麼別人。”秦霜語氣篤定道:“我和你一起長大,陪着你一起經歷,我知道許多別人都不知道的事,知道你付出的努力和嘗過的心酸,這份情誼我從來都沒有忘過,也沒有人能夠替代。”
承允吃驚地看着她,她目光瑩潤誠懇讓他的心五味雜陳,雖然知道她根本看不清自己,但他還是掩飾性地喝了一大口酒。夠了,劉承允,不要貪心,你能得到這句話還有什麼奢求呢?他複雜地笑了笑,突然振奮了一般,戲謔道:“是麼?當真不會忘記我?”
秦霜釋然一笑道:“當然,總不至於你就再也不回安南山了吧。”
蒼苔露冷,那一夜他們談至深夜,桌上的酒卻幾乎沒有動過。第二日一早秦霜起牀時承允早已經離開,張嬸望着她有些呆的神色擦了擦眼角也嘆道:“走的這麼早,連聲招呼也不打,這孩子!”
秦霜望着那條路不經心地笑笑,轉身回了屋,他知道承允已經開始放下。而她呢?或許在以往的某個時刻她的確喜歡過他,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