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救命恩人也不放過

無罪釋放

朱元璋已經不耐煩了,他問李醒芳:“聽說太子和潭王都請你去畫像了?”他說這話時皺着眉頭,並不顯得高興。

李醒芳說:“是。”

“以後再有人讓你畫,你推到朕這來。”朱元璋果然很不滿意,“連準備供奉在太廟裡的列祖列宗還沒畫好呢,哪輪到他們。”

李醒芳說:“是。”

接下來他們談到了繪畫,從漢代的畫像磚說到北魏的摹崖石刻,也說起清明上河圖,朱元璋雖不懂畫,當了皇帝后也喜歡收藏了,也知道些皮毛,他和所有的當權者一樣,也是喜歡附庸風雅的。

氣氛一輕鬆下來,李醒芳感到機會來了,他並不刻意地爲楚方玉申辯,只是唉聲嘆氣,朱元璋問他爲何嘆氣,他才委婉地告訴朱元璋,楚方玉不但是江南女才子,她就是那個獻珍珠翡翠白玉湯救皇上一命的人。“說是她姐姐,是她隨口編的,不然她怎麼會知道那罐子裡湯的來歷呢?皇上要殺她,不是把恩人殺了嗎?”

朱元璋吃了一驚,沉默了半晌問:“她真的就是救朕的女孩?”

李醒芳點點頭,道:“哪有那麼巧,姐妹二人眉間都有胭脂痣?”

時間久了,朱元璋已記不清她的模樣,只記得非常好看。他有點心軟了,長嘆了一聲,說:“她爲什麼屢屢與朕過不去呢?”

“她清高孤傲慣了,行爲處世也與常人有別,她上殿獻湯以及說皇上三大過失,話說的雖不中聽,卻是出於一片忠心,忠言逆耳呀。”

朱元璋有點動心了,他說:“她本人爲什麼不來找朕求饒?”

“她寧可死也不會的。”李醒芳說,“皇上殺一個楚方玉,如秋風掃落一片樹葉,很容易,但皇上得不到什麼。”

見談話有了轉機,李醒芳也自信了,談鋒甚健,言語中閃爍着機智和博學的光芒。朱元璋問:“朕放了她,又會得到什麼?”

“得到人心,”李醒芳說,“天下人會說皇上愛才,愛到寬大無邊的地步,甚而惠及有損帝王尊嚴的人;會說皇上從善如流,聽到逆耳的話,儘管不對也以禮相待,抓錯了人,自己來放。”

朱元璋說:“你也很厲害呀,你和劉伯溫聯起手來,這是逼朕下罪己詔啊!”話不中聽,卻並不嚴厲。

“天下有那麼多文人墨客,有那麼多秉筆直言的史家,這段佳話在他們筆下必能流傳後世,一個君主君臨天下幾十年,留下什麼都不重要,名聲是第一的。”

這話說到朱元璋心裡去了,他太在乎史家那支筆了。

他說:“你很有辯才,劉伯溫沒辦到的事,你輕易地辦到了。”他順手抓起桌上那勾了硃筆的字條,說:“朕答應了,放人。”

“我替楚方玉,替天下讀書人謝皇上。”李醒芳跪了下去,他的秉性和清高的品格,註定他的膝蓋輕易不彎,但爲了楚方玉,他向朱元璋屈膝了。

朱元璋擡擡手,讓他起來,說:“但她既已現女兒妝,仕途是走不得了,哪天你帶她來見朕。”

李醒芳說:“那她不會來。”這話很令朱元璋意外。

朱元璋驚訝地問:“朕對她有不殺之恩,她清高到連來謝恩都不願的地步嗎?”

“皇上何不把人情做到底,何不把禮賢下士的風度做到極致呢?”

朱元璋哈哈大笑:“太過分了。好吧,朕回頭具個紅帖子,請她來赴宴,你來作陪,如何?”李醒芳笑了,可以說他收到了全功。

這個時候的楚方玉正在刑部大牢裡受着煎熬,她料定自己必死,前幾天劉基和宋濂來看她時,她只求給她紙筆,對於劉基來說,這不難辦到,他說了,別人不敢駁。

臭蟲滿牆爬,蚊子撲面,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楚方玉仍能靜下心來寫字,這令牢子們驚訝。一燈如豆,楚方玉膝上鋪着紙,牢子們不知她在寫着什麼。門外兩個牢子喝着酒,吃着菜在議論:“這人夠呆的了,死到臨頭了還有閒心寫字兒!”另一個說:“給他送紙筆的劉大人更呆。這時候倒送點吃的呀,也做個飽鬼。”

頭一個牢子說:“你管那麼多幹什麼?給你塞銀子就行方便吧。”銀子是李醒芳出的,他賄賂牢頭是怕楚方玉受苦,其實有劉基的關照,又聽說她是差點中了狀元的人,不使銀子,牢子們也不敢虐待。

靜寂的夜裡,躺在乾草鋪上,望着漆黑的棚頂,楚方玉覺得自己很無謂,她本以爲朱元璋起自貧寒,得到江山不易,他實行了那麼多肅貪便民的政令,他是能有一番作爲的。這是楚方玉肯折腰入仕的原因,原本以爲她用重槌擊響鼓,會得到朱元璋的賞識,卻不料他如此褊狹,竟說她“離間皇上骨肉”,看起來,種地的畢竟是種地的,扶不起來的天子,她鄙棄他。這麼一想,心早灰了,爲自己這樣輕率地殿上獻策而自我菲薄。

她不會屈膝折腰去求生,她唯一對不起的是李醒芳。他們是一對畸形的戀人,相交相知多年,卻沒有談婚論嫁,李醒芳早有此意,楚方玉卻不樂意,她不想學李清照,詞填得那麼好,還不是丈夫的附屬品,跟着丈夫忽而開封,忽而江南,楚方玉更看重特立獨行。

直到生命終結之時,她才真正後悔了,後悔自己讓李醒芳白等了,她建立在沙灘上的一切,學問、功名和愛情都隨着風雨襲來,流沙一樣坍了,什麼都不剩。

後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聽一陣腳步聲,還有牢子問話、開鎖聲,楚方玉在黑暗中睜開眼,暗想,是大限到了嗎?她心裡一陣悽楚,連向李醒芳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了。她忙爬起來換衣服、梳頭,她不能狼狽上路。

聽牢子們吵嚷的內容,她聽明白了,奉皇上特諭,無罪開釋。這太具有戲劇性了,會是真的嗎?還是在夢中?這分明不是夢,李醒芳提着燈籠不是來接她了嗎?

角門吱呀一聲開了,幾個牢子送了楚方玉出來。

楚方玉二話沒說,就向李醒芳走來。“等等,”一個口眼歪斜的牢子攔住她:“懂不懂規矩?就這麼走了?”

楚方玉說:“皇上放人,你還敢攔?”小牢子見來硬的不行,忙賠笑說:“我們吃這碗牢飯的,也不容易。”李醒芳把早準備好的一貫錢遞給牢子。牢子嫌少說:“這就打發了?”楚方玉索性往回走:“若覺得不夠本,那你們再把我關回牢裡去,多要銀子,讓皇上拿錢來贖!”

牢子們全沒脾氣了,見他們揚長而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說:“真倒黴!”

楚方玉深深吸了口氣,說:“你夠神通廣大的了,居然讓皇帝老子刀下留人。”

“你還說呢!”李醒芳說:“不光是我,連劉基、宋濂都在竭盡全力救你。你呀,本來我警告過你,批評朝政是給老虎捋鬚子,老虎高興了可能舔舔你的手,可它翻了臉,會一口吃了你。”

楚方玉笑道:“老虎已經翻了臉,怎麼又鬆開了利爪呢?”

李醒芳告訴她最終打動了皇帝的,還是救了他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湯。這麼看,朱元璋還是念舊講點良心的。

楚方玉說:“你把我女扮男裝的事說漏了?”

“紙裡包不住火呀!”李醒芳說是劉基先說破了,不說她是與蘇坦妹齊名的才女,能打動朱元璋嗎?

楚方玉說:“你多事,那我怎麼辦?”

“還你女兒身啊!朱元璋還下了帖子請你赴宴呢。”

“誰答應的誰去。”楚方玉說,“你又多事。”

“人家放了你,這點面子也不給嗎?”李醒芳說,“走,我們先到禮賢館去謝劉、宋二位先生,劉基要回浙江奔喪,也許已經走了。”

相約雞鳴寺

蕭瑟秋風的晦暗之夜,更爲淒涼的是雞鳴寺裡守靈的郭惠。

鐘鼓之聲悠揚,誦經之聲時斷時續。雞鳴寺內外靜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動。馬二和幾個小太監在淨室門口上夜。馬二對打哈欠的小太監不斷告誡,要精神點,這可不比在宮裡,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可要砍腦袋。

淨室裡陳設簡單而乾淨,郭惠望着黑漆漆的窗戶心神不定。她在屋子裡煩躁地走來走去,她恨朱元璋,此時到了恨字已不能表達的地步了。不管母親出於虛榮還是懼怕朱元璋的皇威,事實上她和朱元璋聯手出賣了郭惠,賣了她的身,賣了她的自由和愛情,也徹底賣了她的靈魂。倘若母親把那個秘密帶到棺材裡去也罷了,她偏偏要良心發現!偏偏要把女兒的心再一次放到烈火上去烤!

直到這時,她纔不得不原諒藍玉了。在皇帝的淫威下,張氏都如此懦弱,何況一個普通的臣子!漫長的黑夜裡,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報復,怎樣報復朱元璋?叫他戴綠頭巾!她先時被自己這惡意的構想嚇了一跳,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學壞了?後來她想見藍玉的心情越來越急迫了,那滋味倒真的像大火烤着她的心,她明白,這絕不是源於想報復朱元璋,而是她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情愫,那是割不斷的。

此時她似乎什麼都顧不得了,她甚至沒有想到藍玉會怎麼想,更沒考慮後果。經過一番內心的折磨後,她終於下了決心,走到門口去,伸出頭叫小太監馬二。

馬二馬上跑過來:“哎,娘娘有事嗎?”

“你進來!”郭惠說了後,縮回頭來。馬二忙從門縫擠進來。

郭惠回手把門從裡面鎖死了。這舉動讓馬二多少有點吃驚。

郭惠走到窗下的燭臺邊,用剪子剪了燈花,頭也不回地問:“馬二,我對你怎麼樣?”

“好啊!我長這麼大,沒吃過的點心,沒嘗過的水果,都是在宮裡吃的,又都是娘娘您賞給我的。”

“光記住吃!”郭惠說,“沒出息!”

“不光記吃!”馬二說,“我伯伯眼瞎了,找到宮門外,宮門使死活不讓見,你開恩讓我去見了伯父,還給了他十兩銀子。”

郭惠說:“你記着就行。我問你,你忠於誰?”

“忠於皇上啊!”馬二張口就來,但他馬上發現了郭惠的眼神不對,便改口說,“也忠於娘娘您。”

“小滑頭!”郭惠說,“你最忠於誰?”

馬二眨眨眼,說:“娘娘您是我的主子呀,我這不是分在萬春宮裡當差了嗎?能胳膊肘往外拐嗎?”

郭惠說:“我讓你辦的事,你能不告訴第二個人嗎?”

“能。”馬二說,“讓它爛在肚子裡。”但馬上又反問:“連皇上問也不能說嗎?”郭惠肯定地點點頭:“誰知道也不能讓他知道。”

馬二咬咬牙說:“天吶!那我得豁出這條命了。”

郭惠說:“你咬緊牙關,搭不上命,你若想兩邊買好,皇上不處死你,我也會殺了你。”馬二說:“娘娘,我起毒誓還不行嗎?”

郭惠說:“你當我面起。”馬二想想,跪下說:“老天在上,娘娘讓我辦的事,我若說出去,不是人。”想想又說:“不是人,也不能是狗哇,這不算。我……我下輩子還得叫人割了那東西當太監。”

郭惠撲哧一下笑了,露出了好看的一對酒窩,她說:“你若真有來世,說什麼也別當太監了。行了,方纔我是跟你說着玩的,我讓你辦的事,也許沒那麼要緊,你先給我送封信去。”她所以又把話往回拉,怕嚇着了他,反而毛手毛腳壞了事。

馬二用力吐了口氣:“天吶,我以爲娘娘叫小的殺人放火呢,原來是送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