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

他們的對話讓屏風後的達蘭聽了個真真切切,初時她又驚又怕,又氣又恨。萬一這兩個知情人把這話當着朱元璋捅出去,不是天塌地陷了嗎?後來冷靜一想,他們不敢,即使朱元璋相信了,也不會承認,那是家醜,他能讓家醜外揚嗎?不管怎樣,這兩個知情人總是對她構成潛在威脅的人,不除掉,就得籠絡爲自己的人,才能萬無一失。

她不懼李醒芳,他是個謙謙君子,而口蜜腹劍的胡惟庸就很難說了。達蘭已下決心變害爲利,把胡惟庸征服過來,變敵爲友,甚至是自己的幫手。大的計劃一時難以想出來,眼前也要鎮唬住他才行,封住他的口。這樣想了,達蘭走了出來,笑着說:“丞相來了?正好,飯都備好了,有好酒,不成敬意,今天二位可得賞光啊!”

李醒芳說:“我真的有事,我得走了,過幾天我把裱好的畫像送來。”說着收拾畫筆。胡惟庸說他更不行了,他是順路來看看李先生畫得怎麼樣了,天快黑了,這時候不出宮,擔不起責任啊!

達蘭恨恨地說:“胡惟庸,你等着——”她一扭身走了。

胡惟庸拉了李醒芳一把,說:“快走。”

臨終遺言

郭惠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她和藍玉一起抓着井繩吊在黑咕隆咚的深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人拼命把他們往上搖,當井繩全部繞到轆轤上時,他們露出了腦袋,卻發現搖轆轤的是面目異常猙獰的朱元璋,郭惠恐怖地大叫一聲,咚一下跌到冰涼的深井中……

她嚇得驚醒過來,沒來得及琢磨這奇怪而又可怕的夢,聽見有人在咚咚地擂門,忙叫宮女去開門。原來是她孃的貼身宮女領着幾個太監站到了門外。宮女一邊點燈一邊說:“娘娘,太夫人不好了,讓你快過永壽宮那邊去呢!”郭惠忙着穿衣服,她問:“去告訴皇上了嗎?”

宮女回答,這麼晚了,又不知皇上在哪個宮裡,也不敢四處去驚動啊!郭惠穿上鞋,說:“快走!”宮女、太監們提着燈籠在前面走了。

一口氣趕到永壽宮,郭惠跑到張氏臥房,只見幾個御醫和一羣宮女圍在張氏牀前,正在給她灌藥,張氏牙關緊閉,已氣息奄奄。

郭惠撲到牀頭就哭了:“娘,娘,你怎麼了?”

御醫上來制止說:“娘娘別這樣,你這一哭對病人不好。”

郭惠便強忍着悲痛,坐到牀邊拉着母親的手低聲飲泣。

馬秀英和郭寧蓮也都來了,都站在牀前催促太醫想辦法。馬秀英把太醫拉到一邊問,究竟要不要緊?御醫道:“病人年紀大了,又是痰厥,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這服藥下去,如痰通了,就不要緊。”

張氏喉間忽然咕嚕嚕作響,御醫臉上露出喜色,說:“有痰了。”忙拿痰盂上去。御醫從張氏喉嚨裡引出一口痰來,她的臉色立刻紅潤了一些,且勉強睜開了眼,環顧一下屋子裡的人,說:“又把你們驚動了,快去睡吧,我沒事。”郭惠忙拿了個枕頭靠在她背後。

馬秀英過去問:“娘,好點嗎?喝口水吧。”她用勺舀了點水喂到她口中。郭惠說:“這麼晚了,你們都歇着去吧,我在這陪着娘。”

馬秀英說:“那都先回去吧。”大家陸續走了。郭惠坐在小凳上,頭伏在牀頭母親腳下,屋子裡只有母女二人了。張氏的手輕輕撫着女兒的頭髮說:“我這病說不上什麼時候,一口痰上不來就見你爹去了。”

“娘,你別嚇唬我。”郭惠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娘這麼一個親人了,你若走了,我可怎麼活呀。”

“傻丫頭!娘也不能跟你一輩子呀!皇上對你好就行了。”

郭惠說:“都是我爹糊塗,留那個遺囑,斷送了女兒的一生。”

她說着說着眼中涌出淚來。張氏知道女兒並不願嫁朱元璋,是強扭的瓜。聽了女兒的話,立刻辛酸地落淚了:“你別怨你父親,要怪,都怪娘一時沒主見。”

聽這話裡有話,郭惠問:“娘,怎麼會怨你呢?”

張氏說:“是娘害了你!自從他納你爲妃,又接連封了十幾個,說不定日後還要封多少。娘這不是害你守活寡嗎?倒不如嫁個平常人,小門小戶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吃糠咽菜心裡也舒服啊!”

郭惠說:“我誰也不怨,就是這個命了。”

張氏說:“娘活不了幾天了,我這一生本來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父親的事,但現在……我就要去地下見他了,我怕他怪我,我不敢去見他呀。”說到這裡,張氏又傷心地流起淚來。

這引起了郭惠的警覺,她問:“娘,你有什麼大事瞞着我?”

“還不是遺囑的事!”張氏說,她臨死前說出來,女兒原諒了娘,娘纔好到陰曹地府去求她爹原諒。郭惠呼地一下站了起來,一時她全都明白了,兩眼可怕地瞪着,說:“娘,根本沒有那個遺囑,對不對?”

張氏又有幾分後悔囁嚅地說:“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皇上說是你爹對他說的,沒來得及寫下來。”

郭惠怒不可遏地說:“於是你們合起夥來弄了一份假遺囑來騙我,對不對?”張氏又心疼又慚愧地抱住女兒,嗚嗚地哭起來。郭惠推開了母親,這一瞬間,她眼裡充滿了仇恨,她站到窗前,那裡是梳妝檯,她發泄地用胳膊一掃,飾品稀里嘩啦地滾了滿地。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雨水擊打着荷塘裡的荷葉,發出空洞的聲響。郭惠任雨水淋頭,在雨中茫然地走着。不知過了多久,馬秀英帶幾個太監來了,馬秀英用埋怨的口吻說:“到處找不着你!你怎麼在這兒?娘已經去了……”郭惠眼前的雨絲、荷塘、木橋全都旋轉起來,她傻笑一聲,咕咚栽倒在地。

瞞天過海

朱元璋得了一件寶,是宋朝淳化年間留存下來的《淳化閣帖》,他如獲至寶,因爲《淳化閣帖》的第一卷裡收的是帝王書,他動了心,也想日後在本朝錄輯一卷帝王帖,劉基嘲笑他的字不行,他偏要練練。

他正在臨帖,劉基一副山民打扮進來了,他是來向朱元璋辭行的。此前朱元璋已恩准他回青田去料理老妻的喪事,還破例賞了他一百兩紋銀,朱元璋爲他妻子一直未能到南京來隨劉基享福而感到愧疚。

劉基向朱元璋說:“謝謝皇上恩典,我明天就回浙江老家去辦老妻的喪事,今天特來告辭。”

朱元璋說:“快去快回,你知道,你是朕須臾不可離開的人啊!”

劉基說陛下過去有李善長,後來有楊憲,現在有汪廣洋、胡惟庸、陳寧,自己此時用不上力,已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朱元璋很不自在地說:“你是諷刺朕,還是發心中怨氣?”

劉基說:“我是什麼秉性,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朱元璋見他坐在那裡沒有走的意思,就問:“你還有事嗎?惠妃母親的喪事要辦得風光些,朕不能不去照應一下。”

這等於是下逐客令,他怕劉基行前又提什麼令他爲難的事。

劉基說:“我記得陛下讓我尋找江南才女楚方玉的下落。”

“找到了?”朱元璋的興奮旋即被失落取代,“她不是死了嗎?”

“她沒有死。”劉基說。

“在哪裡?快代朕去請!”朱元璋說他親自去請也不爲過。

“有皇上這句話就行了。”劉基用意不明的笑令朱元璋提高了警覺性,劉基說:“這楚方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朱元璋仍然沒轉過彎來:“近在眼前?在南京嗎?”

劉基說:“在南京,在刑部大牢裡。”朱元璋瞪起眼睛愣了半天,忽有所悟,又驚又喜地問:“你是說,是那個楚方?她本來就不是楚方玉的弟弟,她就是楚方玉?”

劉基笑道:“正是。”

朱元璋意識到楚方玉是女扮男裝時,驚奇她真有本事瞞天過海,她也瞞過了劉基和宋濂兩位主考官了嗎?還是他們本來就聯手作弊?

劉基說:“我們也沒看出來。如果知道她就是楚方玉,我們也無須讓她走科舉之路了。”朱元璋轉而又憤怒了,方纔他是出於情,現在是理智佔了上風,他表白自己雖愛才,還是不能原諒她。

劉基說:“皇上說過,江南楚蘇,你殺了一個,如找到另一個,一定善待她……”

朱元璋說:“不要說了,這女人夠可惡的了,女扮男裝,壞朕第一場科考,離間朕骨肉,用泔水湯奚落朕,她存心跟朕過不去。”

劉基說:“她在文人騷客中名聲很大,皇上是不是……”

朱元璋說:“你不用以文人壓朕!朕不怕這個。名聲大又怎麼樣?朕喜歡了、高興了,把她當花兒擺一擺,不高興了,什麼也不是。”

朱元璋拂袖而去,劉基呆在那裡半晌沒回過味來。

最後一張王牌

朱元璋的岳母張氏的靈柩選在城外雞鳴寺暫厝,待滿一年後再運到滁州去與滁陽王郭子興併骨合葬。

郭惠一直哀哀地在母親寄靈的殿前跪着,淚流雙行,馬秀英過來勸她:“起來吧,人死又不能復活,小心哭壞了身子。”

郭惠說:“我娘說她對不起我……”

“你說些什麼呀。”馬秀英吩咐幾個小太監備轎,快攙惠娘娘上轎回城去。小太監馬二答應着要走。郭惠說:“我再坐一會。”

馬秀英勸道:“皇上早就走了。”

“又不是他娘,他走不走和我有什麼關係?”郭惠冷冷地說,“姐姐你們先請回吧,我要在寺裡住上幾天,陪陪我娘,這以後我還有機會來陪我娘嗎?”說着又哭。

後趕來的郭寧蓮見她哭得可憐,又是母女真情,不忍心違拗她,就讓寺院裡收拾出一間淨室來,讓她儘儘孝心。

馬秀英還在猶豫,郭惠便道:“我死了我自己命短,也怪不得別人。”馬秀英有點氣惱:“你這麼任性。”

郭寧蓮說:“行了,我做主了,馬二,你挑四個可靠的內使、兩個奉御、兩個典簿留下,萬春宮的宮女也留下,三天爲期,再來接她。”

她這麼說了,馬秀英只好順水推舟地就依了寧妃。

朱元璋從雞鳴寺送靈回來,並沒注意到郭惠有什麼反常,女兒哭娘,總是真情悲切的,他也不知道郭寧蓮准許郭惠留宿寺院的事,他因爲要召見李醒芳,便急着趕回了奉先殿。

朱元璋很高興地接待李醒芳。朱元璋說:“你中了三甲,朕想來想去,把你留在翰林院當編修吧,這雖是個閒職,卻能讓朕時常有機會見到你。”李醒芳當然聽候聖裁,他說自己本來也是個閒人,閒人供閒職正合適。

“聽你這話,並不滿意。”朱元璋說,“過一年半載,你願意的話,不是不能外放。”朱元璋這次召李醒芳進宮,是敕命他爲朱家的列祖列宗一一畫像,因此對他格外禮遇。李醒芳這樣主動帶了畫架、畫布來,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想借機爲楚方玉求情。連劉基都碰了釘子,楚方玉的大名也沒有打動朱元璋,使李醒芳感到渺茫,卻也不能放棄這最後一次機會。

李醒芳拿出卷筆簾,打開,又擺好了畫架,問:“不知畫皇上的列祖御神像,可有什麼依據?”

朱元璋說:“只能憑朕說了,朕之父淳皇帝,朕能講出長相來,祖父裕皇帝、曾祖恆皇帝,乃至高祖玄皇帝,那只有憑你的想象去畫了,要畫出忠厚相來就行,不一定非要威儀。”

李醒芳坐下來,說:“就先請皇上說說淳皇帝的相貌吧。”

朱元璋說:“長臉,臉色發紅,不像朕是單眼皮,耳朵也沒朕的大,不過也比別人的大……”李醒芳差點笑出來,朱元璋又說:“個子沒朕高,腳大。”

李醒芳說:“畫不着腳。”

朱元璋乾脆說:“你看着畫吧,往好了畫,反正沒有幾個人知道朕父親淳皇帝長得什麼樣。”李醒芳又收起了畫筆,既無真人可借鑑,那也就沒必要在宮裡畫了,他說等他回去畫好了再呈獻皇上。

朱元璋說:“也好。”李醒芳發現龍案上有一個剛寫的字條,楚方後面又寫了個楚方玉的名字,又用硃筆重重地勾了一下。

李醒芳說:“有一件事,臣想稟告皇上。”

“什麼事?”朱元璋立刻發現了李醒芳的目光在那張紙條上掃來掃去的,他明白了,說:“是不是爲楚方玉求情?那就免開尊口吧。劉伯溫的面子比你要大吧?朕已經嚴詞駁回了。她女扮男裝屢次奚落、戲弄朕,這種女人朕絕不輕饒。”

李醒芳說:“看在她當年在陛下落入困境時給過您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情面上,放了她吧。”

“朕感激她姐姐,與她無關。”朱元璋堵他說,“朕不能愛屋及烏。”看來只好打出最後一張王牌了,李醒芳叫了一聲“聖上”,剛要開口,朱元璋毫不客氣地大手一揮,不准他說下去,李醒芳無法,只好尋思着再找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