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斜對着我,垂着頭,我只看到他高挺的鼻樑與深皺的眉頭。
“不可如此——難道你們都忘了我說過的話嗎?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以孤注一擲。我要你們活着,而不僅僅是決死。我身邊不缺死士,缺的是可以風雨兼程、一起前行的戰友……”這人的語調十分哀傷,但聲音卻極爲優雅,情緒控制恰到好處,不至於因過度哀傷而失態。
文牡丹、火燒雲已死,沒有任何迴應。
這人俯下身,取出兩塊白色的手絹,緩緩抖開,覆蓋在兩名死者的臉上。
“生命是最寶貴的,輕生重義,固然英勇,但之後又當如何?如果秦王會上下全都變成死士,我們還能拿什麼建立根基?到最後,墳塋座座,數目多過房舍家園,還有意義嗎?我站在這裡,是想讓江湖變得更好,不願再徒增殺戮。結果卻事與願違……”
這人彈指長嘆,忽然縱聲吟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
他連吟兩遍,然後舉高了雙臂,向着文牡丹、火燒雲的遺體彎腰行了古禮。
自始至終,他沒看我,我也沒有主動開口。
文牡丹、火燒雲的死固然可惜,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刀兵一起,天下塗炭。別人可以死,文氏夫婦爲什麼不可以死?在生死麪前,所有性命不分貴賤,沒有什麼不同。
“你走吧。”這人揮手。
這句話是向着我說的,因爲現場只有我們兩個是活人。
“草叢中藏着無數日本幻戲師門下的魑魅魍魎,他們是害死文氏夫婦的罪魁禍首——”
他打斷我,並不等我說完:“這是秦王會的事,無需勞煩外人。”
我搖頭:“他們兩個以如此暴烈的手法自戕而亡,就是爲了擺脫倀鬼的漁獵。我佩服這樣的英雄好漢,必須爲他們報仇。”
這人再度揮手:“江湖上,各掃門前雪是唯一的生存原則。他們是我的人,要報仇,輪不到別人。”
我猜到他就是秦王,可惜他來得太晚,沒有救下文牡丹,才導致了文氏夫婦的慘死。
“好。”我沒多說什麼,也不想在這種大人物面前刻意表現什麼。
大家身份不同、目標不同,所以道不同不相爲謀,更不需要走得太近。文牡丹希望我成爲秦王的臂助,但那只是他一廂情願,不但是我,就連秦王也沒有這種意思。
我向後退,走到靠近咖啡館的廣場一角,找了個柴堆坐下。
秦王並不顧忌我在旁邊觀戰,慢慢走向蒿草深處。起初,蒿草只沒到他的腰間。當他越走越快、越走越遠,很快就消失在樹林之中。
他像一陣風,吹到哪裡,哪裡的樹枝就急遽地抖動起來,顯然倀鬼正在向他瘋狂合圍過來。
我不擔心秦王,只擔心連城璧。
秦王雄才大略,統領秦王會上下,具有橫掃一切的戰鬥力。走到哪裡,敵人要麼風捲殘雲一般遭到誅殺,要麼望風而逃,不敢接戰。
連城璧則不然,她是秦王的女兒,必須承擔同齡女孩子聽都沒聽過的巨大壓力。
別的不說,單單一個言佛海,就足夠她頭大了。現在,沒有任何好辦法安頓言佛海,殺不得也放不得。
秦王闖入草叢十分鐘,倀鬼的反抗越來越微弱,已經被他屠殺殆盡。不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左前方、右前方的高處,似乎又有新的危機來臨。
兩個方向各有五個人聯袂而來,雖然都是遊客打扮,但他們走路時的矯健步伐卻將真相暴露無遺。十個人不但是江湖高手,而且目標很明確,瞄準的是草叢中的秦王。
我沒有學過“抓風辨吉凶”,但這十個人的帶來了一股狂飆一般的澎湃殺機。如果是在鬧市之中,江湖人行事總會有所顧忌,並且刻意收斂着自己的殺氣。此刻不同,山川遼闊,空曠無人,任何人都可以肆無忌憚地展示最強大狂野的一面。
十個人越走越快,到了最後,竟然全都施展出踏雪無痕的輕功,全力飛奔,只有雙腳腳尖偶爾觸地。只過了幾秒鐘,他們就站在了小廣場上。
甫一站定,有人便發出了清越的長嘯聲,其餘九人依次發聲,高低長短各不相同,漸漸融合成了一曲鏗鏘激昂的古調。
這種在戰鬥開始前長嘯助威的方式流行於春秋、戰國、兩漢、唐宋年間,至今已經很少見到。
秦王仍然身在草中,這邊守株待兔的陣勢就已經擺好了。
我站起來,五指發力,握緊斬骨刀。
看在連城璧的面子上,我必須站在秦王這一邊。
“小兄弟,不要動。”我身後忽然有人低語。
我沒回頭,腦子一轉,立刻聽出那是沈鏡的聲音。
“這是京城燕王府和秦王之間的戰鬥,外人不知深淺,伸手無益。”沈鏡繼續說。
“不要乘人之危,好不好?”我問。
沈鏡低聲笑起來:“乘人之危?如果你真正看過秦王的出手,就知道到底是誰乘誰之危了。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燕王府二十飛騎’只趕來十人,我連三成勝機都沒把握,你還要諷刺我們是乘人之危?”
我不知此話是真是假,只得搖頭:“沈先生,你這樣說的話,我就先坐下,做個鑑證。”
沈鏡從我身後繞出來,跟我一起,並肩坐在柴堆上。
“要不要啤酒?”他從口袋裡掏出兩罐趵突泉黑啤,“從咖啡館裡拿的,邊喝邊看戲。”
我接過一罐,砰地一聲啓開。
沈鏡對我沒有敵意,所以啤酒是乾淨的,我很放心。
“小兄弟,我們只看,不動手,可以吧?”他問。
我點頭:“好。”
他向我舉起啤酒:“豪爽,走一個。”
我們碰了碰啤酒罐,各自喝了一大口。
“什麼時候有機會去京城?我請你吃烤鴨、喝啤酒,酒肉管個夠。”他說。
我嘆了口氣:“沈先生,我其實無意捲入江湖紛爭。如果單純吃肉喝酒,我可以奉陪你到天涯海角。只不過,你是燕王府的人,千里迢迢到濟南來,不會只是爲了跟我拉關係吧?”
沈鏡大笑:“有何不可?小兄弟,你是個有趣的人,也是個有實力而又特別謙虛的人。除了燕王,你是唯一一個讓我老沈願意貼錢交往的人。咱們今天就一言爲定,將來如果你願意進京發展,老哥哥我第一個挺你。”
這句話聽得我心裡熱乎乎的,我們再次碰了碰啤酒罐,但來不及張口喝酒,一個小小的紅色光點便出現在沈鏡的額頭正中。
那不是惡作劇,而是長槍瞄準鏡上射出來的標尺光點。
我來不及多想,一把推在沈鏡肩上,令他側跌出去。
啪、啪啪,一連三響,有三顆子彈擦着我的手臂飛過,在七米外的小廣場上激起三次揚塵。
我也不敢怠慢,滑下柴堆,就地一滾,躲在一根枯樹幹後面。
“好槍法,可能是你小女朋友來了!”雖然遇險,沈鏡卻不慌張,一邊喝酒一邊向我調侃。
“誰?”我一邊反問,一邊謹慎地蜷縮身子,避免遭到槍手第二輪連射。
“連城璧,連小姐。”沈鏡回答。
我搖頭苦笑:“別開玩笑,她可不是我女朋友。”
沈鏡正色回答:“小兄弟,我沒開玩笑。你想想,如果有這樣一個女朋友,再有秦王那樣的老丈人,你在江湖上馬上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以最短的時間成爲炙手可熱的年輕一代領袖。這樣,至少會少奮鬥十年。而且,最重要的,你又沒什麼損失。連小姐那麼漂亮,又那麼能幹,這可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姻緣啊……”
啪啪,兩顆子彈射中了沈鏡旁邊的樹幹,一寸厚的樹皮被輕易地掀掉。
“靠,這麼狠,把媒人射死了,好姻緣也就拉倒了。”沈鏡嘟囔。
從子彈射擊的角度分析,槍手躲在咖啡館最高處的煙囪後面,視野開闊,很容易地控制了全場。
“沈先生,那不是連城璧。”我做出了自己的分析。
如果連城璧在屋頂上埋伏,她就不會任由文牡丹、火燒雲以那種方式同歸於盡了。
沈鏡撓頭:“有道理,我知道了,一定是長江的人。”
這句話出口,他的臉色也變了。
我只能猜到,那槍手是站在“中立”的立場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坐山觀虎鬥。而且,他還不斷地冷槍射擊,挑起場中的戰火。
如果那是長江中的人,我就好好躲着,不妄自反擊,給芳芳等人一個面子。
“小兄弟,我再問你一遍,之前那青銅鏡裡到底有什麼?”沈鏡居然有閒心問這樣的問題。
我沒好氣地回答:“你覺得裡面有什麼?”
沈鏡大笑:“我覺得……小兄弟,你別多心,正是因爲我困惑,才特意請你來看。我覺得,它一定是給我們指明瞭通往宇宙新世界的路。如果你知道它的來處,你就明白我這番話不是胡說八道了。”
眼下,關於青銅鏡,我不想說更多。
古人磨鏡,只爲看到自己的臉。鏡子的本來使命不過如此,若是像讓它承受更多功能,已經是強人所難之極。
青銅鏡屬於沈鏡,其中蘊含任何利益的話,也完全屬於他,與旁人無關。
“小兄弟,不如你隨我去京城,我有個別墅在懷柔水庫邊上,裡面設施齊全,美女如雲。在那裡,咱們秉燭夜遊,共同探討一些人生和宇宙的問題,豈不快哉?”沈鏡又問。
我只得沉下臉來拒絕:“沈先生,我對此毫無興趣,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吧。”
沈鏡閉嘴,但只過了半分鐘,他就自言自語:“你這人,我拿這樣的寶貝過來跟你分享研究,卻被拒之門外。要知道,多少人想看看降龍之木的盒子都撈不着,更不要提這面‘祈福之鏡’了。唉,天下英雄雖多,能稱得上我沈鏡的知己的,卻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