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山中有枝木菊花

狐族內宮中,華清殿內,晨會剛剛結束,但今日,長老們盤腿坐在席子上面,各個面色凝重,雖然議事已經結束了,但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氣氛低迷,懷長龔面無表情,他身旁的小侍不禁嚥了咽口水,屋內十分的安靜,只聽得見窗外鳥雀的鳴叫聲。

“罷了,你們不走,我便先離開。”

他一揮袖子,從席子上站了起來,門口的侍女連忙把門給拉開,懷長龔面色不善,走路比往日快了許多,帶起了一陣小風。

就當他快要走出殿門的時候,身後忽然有個嘶啞的聲音響起,其中帶着淡淡的無奈:“王,您可要三思啊!”

他的步子頓了下,而後卻毫不猶豫。

“王,您的身後,是整個狐族啊!”

待他的身影消失後,華清殿中的長老紛紛站了起來,圍在了一起,無不嘆息。

“這算是什麼事啊!”

“這才登基多少日,便這般!”

最終他們搖搖頭:“吾王······大概是有自己的想法。”

華清宮外有個小池子,一個穿着綠衣服的侍女正在池邊打理着灌木,殿內的長老們剛從從裡面出來,一衆人議論紛紛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有長老看起來還十分的激動,吹鬍子瞪眼的,臉色通紅。

小侍女很是好奇,從前議完事,長老們總是言笑晏晏的,今日是怎麼了?

她攔住了一隻青耳小狐狸,指着那些長老們,問他:“你可知,今日到底是怎麼了?”

那個小狐狸是剛從殿內出來的,手中還端了一些茶具,“到底是怎麼了?”小狐狸搖頭,“我們站在門外的哪裡知道,不過······”

他的聲音一頓,小聲道:“今日,屋內好像是吵起來了······”

小侍女吃了一驚:“怎會吵起來,難道出什麼事了?”

小狐狸搖頭:“我也不清楚,依稀就聽到了龍族啊什麼的。”

“龍族?”

小侍女還想問下去,但他哪裡知道,他有些不耐煩:“你知道了也無用,快些讓開吧,我還要去將這些茶具送去洗了。”

小侍女有些不好意思,忙說了聲對不起,給他讓了條道,她盯着小狐狸的背影,撓撓後腦勺,真是奇怪,爲何又和龍族扯上了關係?

不過她又是一笑,只要有狐王在,應當是不會出什麼亂子。

狐王的寢宮中,懷長龔坐在書桌前,眉頭緊皺,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桌上放着的一塊白玉玉佩,這玉佩成色十分的好,晶瑩剔透,內部猶如灌了水一般,總體呈半月形,上面刻着豐富繁雜的花朵,若是仔細看,會發現在那些花朵的中央,刻着“宋白”二字,在它的尾端還掛了塊藏藍色的穗子,但此時的這塊玉佩上面,卻是隱約有着些裂縫,最大的一條裂縫將上面的花硬生生的給劈成了兩半,縫的尾巴剛好在“白”字上面,只有懷長龔自己知道,每過一日,這玉佩上的裂痕便會多一條。

這塊玉佩只是一半,它的另一半,被懷長龔交予給了宋白。

那日走時,他不捨的握住懷長龔的手,將這塊玉佩贈給了他,他說:“白哥兒若是你執意要走,便收下它,也在身邊留個念想,莫要忘了我。”

他記得那人當日笑的好看,點了點頭,宋白拿走的玉佩上面,刻着的,正是長龔二字。

懷長龔交予他的玉佩只有一半,另一半在他身邊留着,他在玉佩上面下了點小法術,他也是在其中存了點私心的,宋白離開了幾百年,了無音訊,他便是連他在哪都不知道,有了這兩塊玉佩的羈絆,他在哪,懷長龔總能知道,但若是宋白有危險,這玉佩便會碎裂成幾瓣。

但是奇怪的,宋白才離開兩天,那玉佩上面,便起了裂痕,開始只是淺淺的一條,他並未發現,後來才漸漸的發現了,越是到後面,這裂痕越是清晰,但玉佩卻未真正的裂開。

他當下心中一驚,白哥兒怕是出事了。

他立即派人前去尋找,卻未料回來的人說,另一塊玉佩的響應,是從南荒的淵闕宮中發出來的。

淵闕宮是龍族的宮殿,懷長龔愣了半響,白哥兒怎會去了南荒?

懷長龔從小對龍族的印象便是,嗜血無情,他們是上古時期便有了的種族,古老又殘暴,身上流着的血液,也是十分的高貴,便像是與生俱來一般,所有的種族都要臣服於他們腳下,他們強大,地位是誰也不能撼動的。

他的白哥兒此時便在那兇險的地方,生死未卜,這如何能叫他安心!

此時他耳邊又響起長老們蒼老又憤怒的聲音,猶如魔障一般,在他腦海中環繞,弄得他頭昏腦脹,眼眸通紅。

“南荒本就兇險,王前去凶多吉少!縱使修爲再高,也禁不起那些野獸的折騰!”

“那可是龍族的地盤啊!”

“王根基還未扎穩,卻貿然前去!豈不是落下個挑釁的話柄,任人詬病!”

“王您是代表着整個狐族,那是挑釁之舉,挑釁之舉啊!”

“龍族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望王三思!望王三思!”

“王連一個恰當的理由都給不出來!爲何還要前去!”

“這不是過家家般的兒戲!龍族不同於其他族羣啊!”

質問,爭吵,將他包圍,一意孤行如履薄冰,他是怕他貿然前去遷怒狐族,可他也怕他的白哥兒在此地遭遇不測,殞命於此,南荒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讓他如何放的下······

他本以爲,當上了狐族的王,便可以護族人家人一方安全,怕是自己太天真了,就算是狐王又如何,還是有人壓着他們,他們還是如此的弱小,身不由己!

他將自己的拳頭攥緊,胸腔中有一股說不上的感覺,堵得他無法呼吸。

閆執從門外走進來,道:“王,佶丘先生求見。”

懷長龔擡頭,將玉佩收於了懷中,他隔着紗窗,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佝僂的身影站在外面,佶丘先生今天爲何來了,他皺眉道:“請先生進來。”

“是。”

那個佝僂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來人是個年紀十分大的老婆子,頭髮已經全白了,臉上佈滿着皺紋,溝壑叢生,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沒有花紋的袍子,手中杵了根狐狸頭柺杖,速度及慢的走了進來。

她便是狐族的卜師,也是狐族十分有聲望的人,輔佐了三代狐王,沒人知道,她活了有多久,狐族的所有人,都會尊稱她一句,先生。

“老朽身子不便,就不跟王請安了。”

懷長龔上前去攙扶她:“先生見我時,便不必行禮。”

她笑了幾聲,聲音嘶啞蒼老,懷長龔將她扶到位子上去,問道:“先生爲何今日來了?”

佶丘一笑:“昨日,我替王佔了一卦。”

懷長龔接過一旁小侍遞過來的茶盞,放在了佶丘的跟前。

佶丘笑着點點頭:“能喝到王端的茶,佶丘真是有幸。”

懷長龔搖頭:“先生德高望重,長龔雖說現在當上了狐王,在先生面前,不過只是個小輩而已,給先生敬茶是應該的。”

佶丘讚歎道:“你一直都這麼懂事······老狐王的眼光果真沒有錯。”

她顫巍巍的端起茶杯,將茶蓋輕輕掀起,吹散着熱氣,抿了一口,讚道:“好茶。”

她將茶盞放回桌面上,她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昨日那卦算完,今日那幾個老頭子便找上了我,我便想着,還是要與王見上一面。”

懷長龔嘆了口氣:“擾了先生的清靜。”

她笑着搖頭,佶丘伸出了她的手,那雙手乾枯不已,佈滿了皺紋,她將手覆蓋在懷長龔的手上,她眼中閃着光芒,深邃而充滿智慧的眼睛盯着懷長龔問他:“你可知我爲你占卜出了什麼?”

懷長龔的眼眸下垂,看不清他在想什麼。

她又緩緩道:“你可想知道?”

懷長龔心中像是有答案一般,他沉默了半響,搖了搖頭。

佶丘看着他的樣子,不由得嘆了口氣,眼前的這個人,已經退卻了少年時期的青澀,臉部線條棱角分明,十分硬朗,成了一個男人,她還記得這個孩子縮在老狐王身後的樣子,想起來真有點懷念呢。

如今那個孩子坐上了狐族的寶座,預料之中,預料之中。

佶丘看着懷長龔,聲音沙啞:“老狐王選你當了狐王,自然不只是因爲你是他最喜愛的孫子,他是相信你,看重你,信任你可以成爲狐族下一任優秀的狐王。”

“狐族一朝覆沒或者步步生花,都在你狐王的一念之間。”

懷長龔的心突然一緊,他猛地擡頭看向佶丘,眼神閃爍,其中還帶着點苦色。

佶丘說完了,長舒了一口氣:“王這裡的茶,真是好茶。”

那日二人在房中,並未有人知道,佶丘先生與王聊了些什麼,她在走時,對懷長龔說:“你是狐族的王,無論如何都別忘。”

懷長龔的耳中縈繞着佶丘的話:“狐族一朝覆沒或者步步生花,都在你狐王的一念之間。”

有什麼鹹澀的液體滑過了他的臉頰,他用手握住手中的玉佩,那眼淚“啪嗒”一聲,便滴在了這上面,他心中顫抖,賭不起······輸不起······

那晚閆執守夜,狐王已經歇下許久了,他進了內寢,正想替他滅幾盞燈,卻未料聽到房中有人呢喃,斷斷續續,他聽不清楚,卻是聽見了兩個字“白哥兒······”

王到底是睡得不安穩,他嘆了口氣,退了出去。

懷長龔的夢中,一片漆黑,他沿着這漆黑的道路走了好久好久,前方纔終於有了一絲絲的光亮,就猶如黎明時間,第一抹透出雲彩的陽光,一瞬間刺的他眼睛生疼。

他擡起手臂,將眼睛擋住,沿着光亮的地方走去。

“你過來,你過來!”

他站在陽光底下,眼睛被刺得有些睜不開,耳邊傳來了少年們的嬉笑聲,他的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就聽見那人笑嘻嘻的說道:“小長龔,你怎麼出來了?”

那聲音帶着少年時期變聲的沙啞,卻意外的好聽,猶如一雙手波動水面,在懷長龔的心中蕩起一陣漣漪。

那少年又說:“你怕是又溜了出來,哈哈哈哈。”他哈哈的笑着,伸手揉着懷長龔的發頂。

懷長龔的頭頂傳來一陣酥麻,他逆着光,擡眼,那人的臉被光渡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臉頰白皙,一雙眼睛笑的眯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懷長龔便這般愣愣的看着他,歪着頭,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手指卻只是動了動。

眼前的少年放在人間,不過十六七歲,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十分的溫暖,他忽然抓起懷長龔的手,拉着他跑向那些少年們:“你既是來了,便好生的玩耍。”

他便跟着宋白扎進了人堆中,狐族的少年們在草地上面玩着蹴鞠,這是從人界傳上來的,在狐族很是流行。

少年拉着他,懷長龔的手忽然一顫,從少年的手中滑落了出來。

少年發現手中空空,停了下來,懷長龔站在原地,低垂着眼眸,少年走向他,見他不語,蹲了下來,牽起他的手:“小長龔今日是怎麼了?”

他盯着少年的手,骨節分明,白的可以看見淡青色的血管。

少年又揉了下他的頭,拉着他的手,想帶他過去,可懷長龔卻還是站在原地。

陽光很好,遠處的狐族少年們在那裡嬉笑,少年停在他的前方,眼眸中帶着不解,懷長龔動了動嘴脣,輕輕的說:“白哥兒······”

少年笑着嗯了一聲,他又叫:“白哥兒······”

少年又嗯了一聲。

“白哥兒······”懷長龔的聲音忽然顫抖了來,眼眸中起了一層水霧,長長的睫毛顫抖着,“你······走吧······”

閆執靠在寢宮外的柱子上,夜晚的風有些冷,他將身上的衣服裹緊了些,望着天空中的星星,一顆一顆,一閃一閃的。

殿內傳來的動靜,有窸窸窣窣的穿衣聲,王醒了?

閆執在殿門口問道:“王,您醒了?”

這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怎麼醒的如此早。

“嗯。”裡面的人悶聲答道。

“你便先回去,今夜不用守着了。”

閆執揉揉鼻子:“那王需要人來服侍嗎?”

殿裡的人回道:“我自己看會兒書便好,不用別人。”

“那王,我便先退下了。”

懷長龔沒有迴應他,殿中的燈,點了幾盞起來,閆執望着緊閉的殿門,不由的嘆聲氣,縱使是天之驕子,那又如何。

懷長龔坐在桌前,手指摩挲着案上的書頁,燭火葳蕤,書頁上投着一小片陰影,他坐在燈光下面,眼中是一片倦色,卻不能入睡。

你是白哥兒······我是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