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那顆柳樹

故鄉的那顆柳樹

中秋夜的月光皎潔,溫柔地灑在監獄的走廊上。周偉輾轉反側,怎麼也合不上雙眼。他十分清楚:妻兒都來看過了;獄警還送來了久違的葷菜,特別有一個他喜歡的肘子;只是生意場上的諸多朋友沒來一個。他的眼前總是出現豫北農村故鄉小院裡的那顆柳樹,他親手栽種的,現在正是綠蔭依依吧。獄警已經明白無誤的告訴他,死刑判決最高院已經複審批准,明天就要執行了。

兩年來,周偉走進這裡,幻想過種種結局:10年、20年或者無期,但死刑只在腦海中一剎那閃過。既成的事實讓他腦子一片空白,安靜過後,他努力地想休息,幾天幾夜未閤眼的他無論如何睡不着。“命,這都是命。”周偉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他還不到60歲。回想不長的一生,他有三個“沒想到”,卻都和中秋節關聯。

20年前的中秋節

周偉打工公司的老闆是在這一天走的。

老闆是骨癌,發現時已是晚期,病發不到一年就走了。

臨終前,老闆顫抖的雙手攥着周偉的手,氣喘吁吁:“公司交給你了,穩住點,好好幹。”周偉滿眼含淚,點頭不已。老闆似乎言猶未盡:“別貪大,別貪大。”

周偉跟老闆打工20年了,以自己的聰明能幹獲得了老闆的信任,當上了副總,尤其近幾年,基本是周偉決定一切,承攬工程、財務支出等大筆業務都有他拍板。但老闆是個謹小慎微的人(至少周偉這樣認爲),處處以不出事爲“最高原則”,在當地的建築行業一直排名中游。周偉多次進言,要求擴大規模,要求“人家咋着我們咋着”,但老闆都拒絕了。

其實,周偉獲得老闆信任,更重要的是老闆是他的親叔叔,實際上是他的父親。而這個“私生子”稱呼在老家——壓得周偉10多年擡不起頭。

40年前的中秋節

吃過自家蒸的面月餅,喝完了碗裡的湯,周偉擡頭看着母親,決絕的說:“我不上學了,也不想在村裡呆了。”母親看着正讀初中的孩子,知道孩子受盡了委屈。

從上世紀80年代初記事時,周偉就被人嘲笑“出身”:他是家裡的“老二”,從相貌看,和酷似父親的哥哥“迥然”不同,卻像和唯一的親生叔叔一個模子“刻”的。村裡人都心知肚明,周偉就是叔叔的兒子,叔叔因此在他出生那年就被打發“走西口”,到那個西北的大省打工去了。據說,經過打拼,已經建了一個不大的建築公司。

周偉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全村人或明或暗嘲諷的對象。母親一次和村民發現衝突,吵架,就被罵作“半家門(方言,作風不好的女人)”。周偉自卑的終日像個被捉住的小偷,整日裡不言不語,夥伴們遊戲時也基本不叫他參加,學習成績也是後幾名,老師基本常年都不提問他。他暗地裡哭了無數次,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振翅高飛”,離開這個窒息的牢籠。那年,他在自家院子裡栽種一棵小柳樹,苦悶時常常依偎一會兒,久而久之,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年年不忘澆水。有時實在憋屈了,就靠着柳樹,揹着家人默默地流淚。但他從來沒有向母親問過自己的身事。他清楚,那是很丟人的醜事。在初三開學不到兩個月,就無論如何堅持不下去了。

那時打工潮沒有興起,一般是無法在本地生活了,纔出去“流浪”,但全家人都默默無言,周偉知道,都想他這個“禍害”早點走,只有母親背地裡哭了:“你還小,才10多歲,出去了別和人生氣,好好幹活。找你叔叔去吧。”臨走時,周偉欲言又止。小柳樹已經長高,周偉只交代母親一件事,看護好柳樹。

母親明白他想問什麼,但一言未發。多年後,周偉回老家辦理母親的喪事,才從大姨的嘴裡得知了詳情。

叔叔是個退伍的軍人,村裡極少數識字的,回鄉還當了小學的語文老師。當然是民辦老師,也經常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母親是三裡五莊的漂亮妹子,叔嫂朝夕相處,一個鍋裡掄馬勺,日子久了,就暗生情愫。倆人終於“乾柴烈火”,但第一次“苟合”,就被人堵在了屋裡。叔叔被攆出了家,跑到外省打工去了,母親也回了孃家,但不久因爲有了周偉就回來了。全家人也只好忍氣吞聲,膩膩歪歪的活着,在村裡自然就低人三分。

今年的中秋節

今年的中秋月更明亮,但周偉的心裡一塌糊塗。

他接管公司後,大刀闊斧,雷厲風行,迅速崛起,也真趕上全國的房地產的“利好”,他“疏通”了所在縣的縣委書記,成了他最大的金主,最終承包了全縣幾乎所有的房地產工程。當然,他也賺得盆滿鉢滿。這位書記官運似乎非常好,後來還當上了市委書記,周偉的運作空間更大了,不幾年,公司就涉及建築、石油、煤礦、農業開發等多個領域,也成了全省的利稅大戶、明星企業。在迅速膨脹的進程中,周偉也“嗜血”,幹了不少的非法勾當。爲了開發煤礦,他和黑社會勾結,強行驅離居住的農民,造成了多人的流血事件(這也成他被判死刑的重要依據),後來農民上訪,他還勾結不法民警“抹平”了此事。他還因修路、架橋參與了當地兩幫黑社會分子的毆鬥。這些不法行爲網上不時有披露,但他都用金錢“擺平”了。他也揮金如土,把兒子送到國外讀書,妻子陪讀。春節遊一次海南,花了20多萬。但更重要的是他的“保護傘”,那位市委書記還進了更高級的領導班子,他也當上了政協委員,從此,更加“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了。

自然,周偉也成了老家的名人,每年回老家都是佳客如雲,但周偉總抽時間看那顆柳樹。柳樹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村裡許多樹木都砍了,但那顆柳樹卻一直自由自在的活着。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全國掀起了打黑除惡風暴,周偉也進了黑名單。兩年前,反腐風潮迭起,他的保護傘進去了。不多久,周偉就被“交代”進去了,仔細一查,還涉及多起案件,並有害人傷人的駭人聽聞的大案。自然,公司和家裡都被抄了。

起初,周偉沒想到死刑。自己多年“混”了多年,“疏通”了那麼多領導、朋友,“危難時刻”會出手救助的,但事實太殘酷了,那些“好友”不但不救,還紛紛和他劃清界限。妻子找一圈人幫忙,竟無一人出頭,最終只借到幾萬元錢。

第二天,陰雨綿綿,在持槍的法警押解下,周偉步履蹣跚走向刑場,最後往南遙望一眼故鄉,似乎還看到那顆柳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