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97

南燭這一睡, 便是三天。

在這三天裡,外界已經將南燭爲竹婉清逆轉時令寒冬造春景的事傳成了一個悽婉纏綿的故事。

彌留的少女、多情的公子。不知道多少維郡的閨中少女爲這個故事心痛得死去活來。

更沒想到的是詩會上那些沒了花可作的文人墨客們有了新的由頭,不但沒將南燭罵個狗血淋頭反倒各個跟打了雞血似的借題發揮。其中不乏《追美令》、《悼情詩》、《花枝斷》一類的好詩。南燭破解成國難題的故事還未淡去, 南巖風的名字便再次流傳。

朝廷之中, 不少視線開始看向這塊邊陲之地。當年落魄出京的沐王忽然之間如夜星升起在被人遺忘的土地上。鎮邊關、得維郡。麾下更有南巖風、無愁公子、飛雪樓新主、杜神醫。

“是潛龍得水之勢嗎?”有人疑惑。

“運氣好點吧。他再能耐, 頂多守着一個破維郡去。那點收入還不夠你我塞牙縫呢。”有人回答。

“也對……一個維郡而已, 成不了氣候。倒是那個南巖風, 有點意思。”

遙遠的成國。

秋瓊花落,白花滿衣。金蟬暖煙未散,琴聲已斷。

“殿下?”一個女官小心翼翼地問。二皇子已經在琴臺坐了半天。風冷霜寒, 二皇子的身體並不好。

二皇子沒回話,只將一紙密報揉成一團。密報的一角上落款是一個“白”字。是來自維郡的消息。密報的紙是竹蟬紙, 一揉, 便成了齏粉。二皇子再次張開手, 寒風吹過,指尖的齏粉便細細地隨風飛散, 如煙如霧,無聲無息。

二皇子收回纖長的細指,握了拳,站起身來。

女官們紛紛低下頭。雖說成國的皇族都天生俊美,但眼前的人已經不似凡人。這樣的人, 即使生起氣來, 也如一尊神祗。

“真可笑。”二皇子輕聲說, 聲音無喜無悲。微微擡起頭, 看向天空, 雲遮霧擋,看不清最熟悉的晨星。

什麼事可笑?二皇子是在說自己嗎?如果不是, 爲何讓人覺得他那麼難過。

“動手吧。”二皇子道。

衆人心頭無端掃過一絲寒意,只是這三個字,風雲又要隨之改變。

維郡王府的僕人們最近成了搶手貨,王府的僕人上街買菜,衆人會追着問“老王爺安好?”“沐王可好相處?”“聽說沐王每天要殺一個人否則不能睡覺,是真的嗎?”最多的是“南公子醒了嗎?”素日裡五文錢一個雞蛋死不肯減價的雞蛋西施竟然捨得多放兩個雞蛋到菜筐裡,“給南公子的。”雞蛋西施紅着臉叮囑。“小哥哥來喝碗豆花——順便帶塊豆腐給南公子。”豆腐西施道。

王府的家丁們活了半輩子沒享受過這等待遇。

有那在小院裡伺候過的小廝更是紅人,連上茶樓喝茶都不用給錢。只要多講兩次南巖風等人的八卦。

“南公子真好。”小姑娘們一邊擦眼淚一邊感嘆。

“魯公子也好,武功深不可測,人又瀟灑倜儻,我姐姐還得了他送的一朵花呢。早知道我也去詩會了!”

“我家妹子也喜歡他。聽說真人看上去壞壞的,嘻嘻嘻,男不壞女不愛嘛。”

魯冰花這種一頭捲髮的嫵媚妖男居然還挺受歡迎。

“你們啊還是年紀小,真正要過日子,還是得選杜神醫這種。踏實沉穩有才幹,一身的書生氣。以後一定疼妻房,不會隨便娶小妾。”

“論過日子,無愁公子尚清悅也不錯啊,以前聽他任俠江湖愛美人,如今滿地都在說他愛才重賢,並不見他愛美人。你們再想想,他年紀輕輕的就做了四品督撫,就算不往上升了,嫁過去那也是一生無憂啊。”

姑娘們的心早就飛進了王府裡。

明明是初冬,維郡的時令卻似乎真被南燭逆轉。

三天裡,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老王爺皈依佛門,退居白佛寺。

百姓看不懂這裡面的玄妙,只八卦老王爺是不是王妃死世子被關太過傷心;有稍微知曉一點由頭的猜測,是不是竹婉清的死成了壓垮老王爺的最後一根稻草。只有那深知官場遊戲的政客明白,這是老王爺爲維郡做的最後一件事。唯有如此,維郡才能躲過多疑的皇上宦官,儘快順利平安地交到沐王的手中。

至於老王爺自己這一生的苦樂酸甜,恐怕從此只有白佛寺中的幾尊古佛才能明瞭。

於國,他已經盡了力,他守護了一方安寧;於家,他一塌糊塗,心愛的女人跟愛他的女人一個都沒留住。

老王爺一歸隱,沐王責無旁貸地挑起了維郡的重擔。他是皇子,卻不曾有機會被嬌慣,因而他有着皇族子弟沒有的吃苦勁。一連幾天,沐王衣不解帶。

不知不覺,已經夜靜更深。

沐王坐在桌前閉眼輕柔太陽穴。有不太靈活的腳步聲,估計是高程。沐王沒睜眼。

“嘭。”茶盞輕觸梨木桌。

緊接着有一抹淡淡的花香味。熟悉的香味。

沐王一個激靈。

張開眼,就看見南燭笑微微地站在對面。燭光輕搖,將她的笑搖成一幅朦朧的畫面。

南燭淘氣地眨了眨眼。

沐王不由自主地一笑。

明明知道要保持距離,可爲什麼看見他就覺得開心呢?

“你醒了?”沐王整理好自己莫名的情緒後道。

“睡了很香的一個覺。”南燭道。

“聽說魯冰花幾天都守在船頭喝酒。”沐王道。魯冰花是在等南燭醒來。

南燭點頭道:“酒要一起喝纔有意思。擔子要一起挑才叫兄弟。”

“你什麼意思?”沐王道。

“一根筷子易斷,一把筷子不易斷。獨自扛樑的烏龜不是好王八。”南燭道。

“你……是特意來拐着方兒來罵我……本王嗎?”沐王僵硬地改了口。可是他的眼裡卻一片柔和。

“事事用心,便會時時勞心。親力親爲沒錯,但你不覺得苦嗎?”南燭問。

這麼多年,從沒人跟沐王說過這樣的話。

當他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就已經在學着挑起一軍人的性命。親力親爲是苦,可是如果不親力親爲,他如何對得起將士們的性命?

莫名地,看着南燭的臉,沐王心頭有些發燙。這種情緒不應該出現。

“萬事開頭難,交接之事最容易藏弊存否。軍中的人又不可隨意抽調。且走且看吧。”沐王道,“歷代的領主誰當年不是這樣過來的。維郡老王爺也是這樣熬過來的。他們可以做到,本王便可以。”

“你跟維郡王不同。你有本錢放手。”南燭道。

“此話何意?”沐王問。

“劉備要拜張飛關羽,顧茅廬請諸葛。你是不是也該找幾個人拜一拜了?”南燭笑盈盈地問。南燭笑。一瘸一拐地推開門。門後,站着魯冰花、杜若,坐着無愁公子。

沐王微微吃驚地看着南燭。

南燭揚眉一笑。燭光下,這一笑,足可傾城。有些人,似乎天生就是爲解憂而生的。

“大家都沒睡呢。”南燭道。門後這幾個人,這些天其實一直有在幫他,端茶、送水、遞文稿。可是全都止乎禮不敢逾矩。沐王沒在意也沒想過,其實他們等的只是他一句話,只要一句話,他可以收穫更多的善意。

他像一座山,這麼多年來習慣了被依靠。逞強慣了,便已經忘記了求助。獨力承擔得太久,竟忘記了有朋友的滋味。

南燭這一笑,竟然笑走了沐王這些天來的所有煩惱。雲破日出,一片澄明。

是啊,他跟以往的人不同,他有南巖風。點破這層心理禁錮的是南燭,只有他,似乎總知道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南燭真是指點迷津的賢助。

與南燭對視一眼,南燭的眼笑得像是四月的湖。吸了一口氣,對着眼前的幾個人。沐王一掬到底。

“哎呀,討厭,突然不想睡覺了。”魯冰花撓頭說。走了進來。

“寫寫字可以修身養性,最宜夜深。”杜若道,走了進來。

“提前上任也不賴的樣子,頂多少逍遙兩天。”無愁公子含笑道。

是夜,沐王的案桌前頭次圍坐這麼多人。無愁接過人事交接,正式行使督撫職責;杜若是讀書人,接過文書往來;魯冰花清查賬目,一夜連叫十二次財政使。按道理,最難的便是帳。可但凡他經手的賬目,再繁雜都立刻分明清楚,若有紕漏,懶洋洋地聽完便指出正確數字,毫釐不差。這隻狐狸甚至能知道作假的方式是什麼。

“好可怕的心算。”

“簡直是妖怪。”

“媽媽呀,太謙虛了——那房裡誰不是妖怪?”有個財政使都要哭出聲了。

沐王終於睡了一覺。前所未有的輕鬆。夢裡,南燭笑盈盈的張開白皙的手,“給。”手指化作勾指,輕輕一蕩。“等你看煙花。”

君子一諾,南燭做到。那沐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