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9

魯冰花回到小院。雪仍在下, 紛紛揚揚,舉目之處皆是一片素白。幾枝寒梅在牆角橫出。今年雪早,寒梅尚未開放, 只有些許幾個花骨朵, 卻別有一種稚嫩的傲然風味。魯冰花生來愛看美好之物, 自然也愛看梅。這幾株裹着雪的初梅, 讓他想起南燭裹着被子的模樣。

“你那功夫到底還練不練?”杜若問。

這幾天, 飛雪樓的長老們已經聚齊,說是要幫魯冰花練功。杜若也已經按照長老們的要求準備了一些輔助的藥草。魯冰花卻整日喝酒,壓根沒有練功之意。

“待這花半開之時, 可折兩枝給南南送去。將開未開,獨有滋味。”魯冰花岔開話題道。手指碰落一點梅花上的皚皚白雪。

“你得小心那沒見過世面的傢伙給你把水倒了, 然後拿着瓶子投壺玩。”杜若道。

魯冰花聞言便撲哧一笑, 捂了頭。這種事, 南燭真做得出來。

“你是不是不想練?”杜若問。

“我……好吧,你說對了。”魯冰花望着梅花骨朵平靜地道, “我只想賺錢花錢養一堆美女,拉上你跟南南去過富貴逍遙的日子。我不想在軍隊裡呆一輩子,也對江湖名聲沒興趣。”

“怪胎。這可是別人想都想不來的機會。”杜若道。

魯冰花當做沒聽見,輕輕觸動梅條,雪沫細碎落下。白雪下, 他顏如妖魅。他愛俗世紅塵繁華富貴, 卻不愛自找麻煩。

“可是你已經在養着飛雪樓的人。前幾天你幫恆泰那麼大的忙, 不就是爲了撈銀子。”杜若又道。

“我只是見不得人笨死而已。再說了, 醜叔也算幫了我們一把, 臨死他交待這麼件事,我不幫忙總覺得心裡不踏實。”魯冰花道。

杜若淺笑搖搖頭, 道:“你呀,其實有些地方跟南南一樣。”

“別拿我跟他比,我會覺得自己腦袋有洞。”魯冰花道。心裡卻說:是嗎?

“南南最近有些變化你沒發現嗎?”杜若問。南燭有些行爲言語,在當大夫的人看來頗有點彌留之際要最後一拼不留遺憾的意思。再想想南燭畏寒的舉動,杜若覺得有些不對勁。按道理,習武之人不會如此畏寒,何況南燭又擅長輕功。

“什麼?”魯冰花問。魯冰花看別人看得清,看南燭卻往往看不分明。這道理,恐怕跟燈籠照不亮自己一樣。

杜若張口欲說,正在這時,院門口進來一個人。

“魯公子,有人求見。說是您的家人。”一個王府小廝小心翼翼地傳話。不敢入門。

小廝一面說,一面瞄着雪地裡的兩人。魯冰花穿着金花灑地玄地袍子,腰間一根四指寬銀帶,捲髮鬆鬆地用一根銀絛綁在腦後,這一套衣裳誰穿都會顯得富貴太過,唯獨在他身上卻不顯花哨;杜若一身水藍色布衣,繫着一件沐王親兵纔有的紅黑大氅,文雅風流又有金戈之氣。

這兩個人單看都是俊俏人物,湊在一起卻有一種一正一邪的怪異感。

“家人?”魯冰花一愣,莫非是孃親?難道她終於想通了,放棄了那莫名其妙的婚姻“大事”?不可能,這不像他孃親的風格。他的老媽,半輩子都在找一個家。

“知道了。”魯冰花說。

“我不陪了。我不是南南,最見不得人親人相見哭鼻子。”杜若“善解人意”地拱拱手,嘴巴卻是一點不留情。

“誰要哭鼻子了。”魯冰花道。

“不知道,反正南南去無愁的院子了,要哭找他,我不管勸,回見。”杜若道。

“嘿,我怎麼就認識了你這麼個沒良心的混蛋!”魯冰花道。

杜若轉回身,眨眨眼道:“小生算算,嗯,你從軍那天沒看黃曆?”

一顆雪球帶着怒氣砸在杜若身上。杜若大笑着回了房。

魯冰花拍拍手,對站在門邊不敢多走一步的小廝道:“帶路。”

小廝便小心翼翼地領着魯冰花去了外院的一處門房。

魯冰花走到門邊,卻被凌空而降的一位飛雪樓長老攔住。這位長老按飛雪樓的規矩喚作青龍長老。青龍長老示意魯冰花安靜。然後魯冰花便聽見裡面有人在說話。

“這是前朝的定窯。好東西啊。”一個人說。

聽到這個聲音,魯冰花皺了眉。

“爹爹,咱們這樣真的對嗎?我怎麼覺得不放心啊?”另一個人說。

“沒什麼對不對的。一個青樓裡出來的雜種,混到現在這個地步,眼看着就要風生水起了,他不清理清理後院以後如何爲官。信你爹爹沒錯。”一個男人的聲音道。

魯冰花已經知道里面的人,他的繼父跟兩位所謂的哥哥。

“只知道他能掙錢,沒想到他也挺有當官的本事。”大哥說。

“他能掙錢又如何,一進咱家就當米蟲收工不幹。他娘倒是老實,把錢交了上來。若是他肯幹,我現在名下少說能多一百畝地。”二哥氣呼呼地,很心疼自己的損失。

“就是。而且他太能花錢了,聽說他十歲那年自己給自己買的夜明珠額帶就要一千兩銀子。最可惡我在他孃的陪嫁裡都沒找到那條額帶。”二哥點頭。

魯冰花的手停在了門上,漸漸地握緊了拳頭。他很不喜歡別人碰他孃親的嫁妝。

他娘是青樓女子沒錯,可是他娘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他生下來把他養大,那她就已經是一個好母親。她已經給了魯冰花一個母親能做到的一切。就算在青樓長大,就算自卑和驕傲兩種感情日夜折磨着他,他也不會否認掉自己的孃親。

“出身青樓,賤種兩字難逃。就算他再能幹也是個野種。如今我們現在幫他做了他最想要的事,又給了他最想要的身份,以後啊他升官發財,我們在這裡做官也能一帆風順。”魯冰花的繼父道。

“就是,多虧白小姐報信。”

聽起來,魯冰花的繼父似乎在打什麼好算盤。

魯冰花冷笑一下,再擡起頭來,笑得一臉燦爛。只一瞬間便看不到剛纔他臉上的鄙夷不屑。他早就練就了一張隱藏喜怒的臉。推開門,裡面分兩列放着兩排圈椅條几。三個人坐在左側的幾張椅子上。

儘管身經百戰,當魯冰花看到繼父哥哥們的裝束時,魯冰花仍立刻怔在當場。

這三人,全身素白。

這中顏色,像是一個不祥的預兆。

“你們這是……”魯冰花覺得腦袋裡轟了一聲。

“孩子,我的好孩子啊!”繼父悲切地嚎了起來,“你孃親太想你,生了一場病,走了。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兩個哥哥也開始擦眼淚。

魯冰花的腳步停住。

“她走之前,老夫已經把她扶了正。也答應了她,給你一個……身份。”魯冰花的繼父自以爲聰明地拋出了一個甜蜜的誘餌。

事到如今,魯冰花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娘死了。他的娘想要一個家,但是她絕對不會因爲一個家而要挾魯冰花。否則她也不至於嫁那麼多次。這最後一次,完全是魯冰花自願受苦的。

可是他的孃親,最後的一把賭仍然賭輸了。

“呵呵,是嗎?”魯冰花緩緩地擡起頭,冰冷的笑容。“身份這種東西,真是有趣啊。”他說。

若說這世上,還有誰不在乎身份,那便是他。從不想當官,他只想要他母親過得好一些而已。

看到魯冰花的笑容。繼父眼前一亮。自覺有戲。

兩個哥哥也馬上露出了笑臉來。

魯冰花笑得陰冷。

“我娘怎麼死的。”魯冰花不動聲色。

自己到維郡時間不長,孃親去世定是這幾天的事。

“是……生了一場病。米水不進。”繼父悲悲慼慼的說。

“家裡人都來了嗎?”魯冰花裝作又不在意的問,“很多地方還是得要自己人才放心。”

這是一個信號。這三人等的就是這個信號。繼父連忙說:“放心。你大哥二哥家都來了。在白馬客棧。其餘都在家裡。你要有什麼要做的,還是自家人最放心。”

趕魯冰花時,魯冰花是外人。魯冰花熬出頭了,就成了自家人。

“我孃親埋在哪裡?沒有太多人知道吧。不會出什麼‘意外’吧?”魯冰花笑問。

這種情況下還能笑得出來,魯冰花的忍耐力遠在常人之上。

“是的,是的,就在這。不會有意外。”這三人爲了讓他們眼中的雜種放心,帶來了魯冰花母親的骨灰。

“好,很好。”魯冰花道。接過母親的骨灰。他的手指在顫抖。

接過母親的骨灰,他站起身。漸漸地走到門口。

“我該送你們走了。”他說。

三人笑道:“客氣客氣,如今你是沐王座下的紅人。哪敢要您送。”

“送你們上西天。”魯冰花笑着轉身,寒意大盛。冷風吹過,恍如地獄魔神。一揮手,幾道黑影便幽靈般飄進屋子。

繼父大驚。他原本認爲魯冰花會很喜歡這份“禮物”,就算不喜歡也會迫於世俗壓力而表現得喜歡。畢竟魯冰花是一個最會“算賬”的孩子。誰知道魯冰花的手段會如此乾脆。這麼多年,他只看到一個委曲求全的陰柔孩子,卻忘記了這孩子的利害。

“不急。別讓他們嚥氣。”魯冰花突然陰陰地說,“帶他們去白馬客棧。讓他們看看親人一個一個被殺被燒成灰的滋味。不要殺得太快。”

“諾!”飛雪樓領命。

“你你你你,你殺人滅口!你大逆不道!”三人發現情況不對,甚至跟他們的預期完全不一樣,不由惱羞成怒。

“你殺兄弒父!”

“草芥人命!”

“好狠的心啊,虧我對你娘那麼好!嗚嗚嗚嗚!”

“白眼狼!”

這世上的惡人常常比好人更會哭號。

“隨便怎麼說。”魯冰花笑着轉頭,“我,本來就不是好人。”

雪風裡的魯冰花彷彿一尊染血的羅剎。

小屋裡傳來慘叫聲,慘叫聲中,魯冰花漠然地抱着骨灰盒走進了雪地。他不是好人,卻比許多好人要直接得多。對待惡人,就該用比惡人更惡的辦法。

雪落,天地茫然,他亦茫然。母親死了,他突然一下看不清將來的路。

小屋遠處,樹後走出一個影子,正是白絮。

“小姐,這樣行嗎?”賞心問。

“魯冰花本來就無心朝堂功名。他母親一死,必生去意。有何不可。”白絮淺笑。

“那接下來呢?”賞心問。

“接下來,呵呵,我們得去找個熟人了。”白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