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7

南燭弄好“貓兒樂”,喂貓兒吃下。魯冰花早已蓋着貓的被子呼呼入睡。

那天晚上,南燭很晚才睡着。

她靠在麻袋上,怔怔地看爐竈裡的火星時隱時滅。她發現自己在做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她曾經以爲嫁人就是她的全部。她甚至沒想過除了嫁人外,自己心裡想要的是什麼。魯冰花說她做“傻事”,可這些傻事卻讓她前所未有的充實。

“或許,大哥能做的,我也能做到。”南燭的心裡頭次萌生這樣的念頭,“或許,除了嫁人,我還有其它可做之事。”

這種想法像一顆種子,平白無故地出現卻在心裡瘋狂生長瘋狂蔓延。比爐竈裡的火星還讓人心口發燙。

第二天南燭醒得很早,這是身爲女子自幼養成的習慣。孃親曾經教導過她,身爲女子,應該學會善待自己,沒有金釧銀鐲瑪瑙髮簪玉搔頭沒有關係,哪怕只有一點清水,它帶來的也會是整潔舒適的一天。女人與女人差別最大的往往不是容貌,而是心境。

南燭掀起簾子。貓兒緊跟。南燭走,貓兒不離不棄。南燭微微一笑,“貓兒樂”已經發生效果了。

二哥送她的這些小藥丸,本就十分奇特。能讓人迷魂忘事。當小藥丸跟幾味常見的中藥混一塊時,會產生更奇怪的藥性。有的能救人,有的能毒人。比如這“貓兒樂”,會讓貓對餵它的人突然產生依戀,寸步不離。

這藥性簡直就比得上江湖傳說裡魔教的“一見鍾情”。可能一見鍾情還沒二哥的藥好。南燭只知道二哥煉製這些藥十分不易。幾乎每次都像死過去一回一般。前段日子,二哥身子變得更糟糕時二哥幾乎是拼了命在配藥。二哥曾經半開玩笑地說他擔心自己要是走了南燭被人欺負,這是他唯一能留給南燭的嫁妝。“不管你用它來做什麼,我都不會生氣。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二哥靠着枕頭說。但是退婚時南燭卻壓根沒了用這藥的念頭,在她看來,把二哥辛苦配製的藥拿去迷留不住的人,留住的終究不過是一具軀殼,有什麼用。

南燭看着柔和,骨子裡卻倔強。

“別人給了你一劍,你可以哭,卻不能捂着傷口再朝他笑。身爲女子,要有記性,要有骨氣。”這話是娘死前那一夜說的。

南燭數了數包裹中的特殊小藥丸,還剩八顆。“難得糊塗”倒還有一瓶子。

二哥要是知道南燭拿珍貴的小藥丸配貓兒樂不知會不會搖頭苦笑,但是南燭現在必須得過了寶來公公這一關。不但要過,而且要過得漂亮。過了這關,至少秦子敬應該知難而退不會再給她找麻煩纔對。秦子敬啊秦子敬,你好端端地幹嘛非跟自己過不去呢?難道你跟南家有仇?

南燭肯給貓下這個本錢,無非就是想要秦子敬知難而退不要再給她找事。她也真正沒想到她的“子敬哥哥”是這麼一個小肚雞腸嫉賢妒能的人。同時南燭還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關鍵的事,由頭仍在這隻貓身上。什麼事呢?

南燭隱隱覺得當時與秦子敬比武時,這貓出現得很詭異。若不是這隻貓的突然出現,她真不知道自己的“主意”會不會如此成功。真的是巧合嗎?

不光她,連魯冰花都提過好幾次這貓來得古怪。

只可惜貓不會說話。

吞了顆難得糊塗,南燭籠了籠頭髮去打水。儘管靠着洪河,打水卻是從支流金夏河中打。大約是金夏河水流清淺緩慢的緣故。南燭去時,已經有各營的伙頭軍在洗洗刷刷,馬營的將士們也將馬們拉了出來在飲水。茅草叢中不時飛出一兩隻水鳥。環望四方:近處是千帳燈明滅,霞光染長河,一隊隊士兵在未修理好的營房附近巡邏,秩序井然。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平沙土坡,再往前是波浪翻滾的洪河。沿着支流小河是長滿茅草的河岸山坡,風一吹,茅草波濤般起起落落,揚起飛絮,追趕朝雲。

南燭找了個地方汲水。經由“打賭運物”跟“洗澡喝肉湯”兩件事,南燭在軍營裡算是出了點名。算得上“小名人”一個。雖說比不得沐王等一干頭頭腦腦,卻是最讓普通小兵兒覺得親切有趣的人物。他一到河邊,免不了就有人看他。“果真是玉面童子一般的人物。”“前天晚上捱打,現在就能來打水,好厲害。這屁股怕是鐵做的。”衆人議論紛紛。南燭是受大哥二哥影響長大的,行事大方,索性笑着朝衆人拱手。這一個小小的舉動,多少帶點孩子氣卻自然隨和。讓河邊的衆人都是一笑,對南燭好感度倍增。

“打水呢?”有人主動問。

是個餵馬的大叔,已經四十來歲。身邊還站着幾個一看就是新兵的壯丁。這麼看來,大叔應該是個五人長或者十人長。

“是啊大叔。大叔的馬都好精神啊!咦?大叔你馬術是不是很好?”南燭好奇地問。這個問題完全是個孩子問題。

“那是自然。”大叔牛氣地摸摸小山羊鬍,“我之前可是在成國可是養過皇族戰馬的!”

“大叔,你不是我們國的人嗎?怎麼給成國去養馬去了?”南燭疑惑。

大叔山羊臉一紅,不好意思道:“我十二歲入伍,剛好打敗仗被抓了去。當了幾十年俘虜,他們見我生得還算乾淨——別笑!嘿,你們笑什麼笑,叔我年輕時也帥過的!——總之,我年輕那會專給皇族養戰馬。你們別說,我還見過成國皇子呢,好多宮女對我心存不軌呢!”

“那你怎麼又回來了?”有人問。

“你們不懂,人離鄉賤,到底不是家啊。”大叔道,“這不是又打戰嗎?我一裝死就回來了。現在還當官了,我就打算好好養馬,退伍後娶房媳婦開枝散葉去!”

大叔說得起勁。四周的人也起鬨得起勁。

特別是聽到大叔說開枝散葉時,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人說起了葷段子。

南燭道:“大叔,您怎麼稱呼啊,趕明兒教我騎馬好不好?”

大叔爽朗地一笑,道:“叫我衛大叔就行。你要是有空了想騎馬了就來找我。我是主力前鋒營的衛校尉。”

原來是位校尉,而且是沐王親兵營的校尉。當了官還親自餵馬,這個人一定有真本事。南燭對有真本事的人都十分欽佩。立刻應道:“一定的!”

衛大叔哈哈大笑。衆人閒談了幾句,南燭打滿了水回去。這皮囊子不裝水時輕巧,裝滿了就沉重。南燭頗有些費勁,看了看路,決定直接從小山坡上拐下去,足足可以省一半路程。

山坡上的茅草長了一人多高。南燭半拖着皮囊走,好不容易走過一個小山坡,河風吹拂間,卻看見另一個小山坡上的茅草叢中有一個人。是沐王。

沐王穿着一件裘皮披風,站在山坡上,四周無人跟隨。有那麼一剎那,南燭覺得沐王似乎可以在山坡上站上一萬年。

這個人,要是不亂打人板子的話倒也英姿颯爽好看得緊。

沐王也看見了她,招了招手。

南燭左看右看,方纔確定是自己。沐王無奈地看着南燭在茅草堆裡左右找人。莫非南燭覺得自己視力有問題認錯人了不成?

直到南燭確定左右沒人,才拖着皮囊上了沐王所在的小山坡。河風陣陣,茅草搖曳,清晨的河岸邊揚起漫天的蘆花。沐王的披風在風裡飄成一面旗幟。

南燭拖皮囊拖得很辛苦,沐王就微微笑着看猴戲一般看着她拖。卻不幫忙。等南燭把皮囊終於拖上了小山坡,南燭的好脾氣就已經磨滅了四分之三,反倒是越看沐王那看戲的表情越看越不順眼。

南燭走近些,要行禮。

“別行禮了,看着煩。自在點就好。”沐王道。

南燭求之不得,立刻一屁股坐了下來。剛坐下又覺得臀部吃痛,到底受了傷,經得住褥子經不住石子,只好屈腿坐到水皮囊上。

沐王往身邊一看,嘴角一彎道:“你這也太自在了吧!”

“回王爺的話,小的還要運水回去呢。”南燭說。

沐王臉色一正道:“本王找你說話,你竟然不耐煩?”

南燭手一攤:“你是將軍我是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我的職責是做飯,不是陪你聊天。”

“偶爾做點職責之外的事也不行?”沐王板着臉,卻明顯帶上了戲謔的口吻。不知道爲何,這種口吻南燭總覺得似曾相識。

“不行——你剛纔不是看我拖水也不幫忙!所謂上行下效,小的不敢無故違背職責。要小的聊天,王爺不如先幫我拖水啊!”南燭有些生氣。看戲不買票,還挺樂呵,王爺了不起啊就不講理啊!

沐王樂了。這傢伙竟然是在跟自己賭氣!實在是沒大沒小。多少年沒人跟他這樣說話了?是不是跟當年的夥伴們分開之後?這個南巖風,確實有意思。

就好像還未被俗世污染的一塊冰,還保持着原本的脾性,敢愛敢恨,剔透晶瑩。

明明知道這種人不適合戰場,卻仍然忍不住地想靠近。是不是這些容易死掉的傻子反而更人安心?

“我還以爲你喜歡拖。”王爺不自覺地用了“我”字。

南燭眉頭一揚,眼眸瞥向沐王,道:“我傻啊!我閒着沒事拖水玩不成?”

沐王點頭道:“說不定。”

南燭快氣瘋了。她遇上的一個一個都是些什麼人啊。“那王爺您要不要跟我一起拖水玩?我是在打水!打水您懂嗎?我是火頭軍啊,我得燒水煮飯,要用水的!”

沐王轉過身,一雙好看的眼睛盯着南燭,南燭正在抓狂被他的眼睛盯得停滯了一下。只聽沐王道:“你不是拖水玩?”

“不是!”

“你很辛苦?”沐王問。

“對!”廢話。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廚帳裡有一種長長扁扁巴掌寬的竹條?”沐王道。

“咦,好像是有。”

“那叫扁擔。專門用來挑水的。”沐王道。

“……”南燭沉默了。

“笨蛋。”沐王下結論。

南燭欲哭無淚。她是笨,她放着工具不用,拖行這麼遠,她這是找虐嗎?可是她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丫頭片子,老爹又是天生神力的練武之人,哪怕落魄了家裡也半根扁擔沒有,她能知道扁擔的真實模樣纔是怪事。

沐王的黑袍子在南燭的眼前晃動了一下,南燭發現沐王正在下山。“咦?你不是要聊天嗎?”

“已經聊完了。”沐王道。他背對着南燭,南燭看不到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此時的沐王跟剛纔獨自看江水的沐王判若兩人。

“讓我過來的是你,說不了兩句要走的也是你。合着你是等着我罵我笨蛋的?”南燭欲哭無淚,“早知道還不如找衛大叔學騎馬,打死也不往這條路走!”

“你要學騎馬?”沐王突然停住。回頭。

“嗯。”南燭懵懂地點頭。她沒想明白這句話哪裡有問題。

“騎不了的。”沐王又下結論。

“將軍……此言說得似乎太早。”南燭有脾氣了。

“早麼,據我所知,監軍可還等着打你板子。看好你的貓吧。”沐王回頭壞笑。還不安好心地往南燭的臀部瞄。南燭頭次發現這傢伙不笑時挺嚴肅像座萬年冰山,一旦笑起來就像個大孩子。或者說是壞孩子。壞笑能笑得這麼爽朗的,他還是頭一個。

南燭輕而易舉地被這笑容激怒。“大將軍您放一萬個心,小的我自有辦法。若是小的免於板子,將軍料錯了是不是得受罰?”

沐王道:“受罰?”

這傢伙估計天生沒把受罰兩個字跟他自己聯繫到一起過。

南燭咬咬嘴脣,眉頭一揚,拍了下肥貓的屁屁道:“給我牽馬。”

“一言爲定。”沐王豪邁地揮手。飛揚的衣袂捲起飛絮。這個人,痛快利落,答應時有種骨子裡帶出的氣勢。他壓根沒等南燭繼續說話,答應了就走,走路帶風,不一會就已經走遠。

“哎,應該叫他幫我扛水纔對。”南燭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