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

“南巖風給他們下了什麼藥?”沐王眉毛輕揚,問身邊人。

“回王爺的話。是南巖風說要跟大家化干戈爲玉帛。小的看見趙首領帶着護衛隊的人馬操着傢伙浩浩蕩蕩地去‘道歉’的。可不知怎麼地,小的們再次巡邏時就看見所有人都脫光了在洗澡。還可勁地說南巖風魯冰花大度。”身邊人答。

“這化干戈爲玉帛的方式可真夠別緻的。”沐王道。

周圍有人忍不住笑。

“哎喲喂!快洗,快洗,洗完有肉吃!這位大兄弟,洗得乾乾淨淨地去南巖風那邊領湯!”不遠處,魯冰花揮着手帕竄來竄去地招呼。場面莫名就有了種身處青樓澡堂子的旖旎之感,怎麼說都怪異。

“好嘞魯姑娘!”有人應着。

“討厭,死人!”魯冰花翻了個眼。

沐王嘴角一揚。卻見秦子敬青着一張臉氣洶洶地朝廚帳裡衝。“走,跟上,咱們也去領碗湯去。”沐王輕聲道。

“你在幹嘛!”秦子敬衝進了廚帳。

只看見水汽氤氳。南燭站在水汽裡,卻像是踏在雲裡。她在盛湯,花貓舒適地趴在被子上。

“秦大人。”南燭說,“來碗湯?”

秦子敬怒從心裡起,一把打開了她的湯。南燭手腕吃痛,碗掉在地上。秦子敬見狀又有些自悔。

“你這是在做什麼!”秦子敬收了手,語氣卻仍咄咄逼人。

南燭清淺一笑,道:“有肉同吃有湯同喝,跟以後要同生共死的兄弟們親近一點,也省得秦大人再爲我們內訌操心,有錯嗎?”

“那你要他們洗澡幹嗎?親近——你,你還要不要臉!”秦子敬怒。手指再次戳到南燭的臉上。南燭微微一愣,笑着把秦子敬的手指挪開。秦子敬看見她這種笑容就有氣。

沐王帶着人不聲不響地來到廚帳裡。

“秦大人可是爲了這鍋‘貓糧’心疼?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愛兵如子這幾個字可曾明白?”南燭不急不慢地問。手底下還不忘盛湯。

“愛兵如子跟洗澡有什麼關係,你個賤……”秦子敬自覺失言,又發覺沐王進了帳篷,硬生生把話給收了回去。可惜他收得太晚,他分明看見南燭的眼睛看着自己一滯。這未說完的一句話,仍像一把刀子插進南燭心口。

秦子敬看見南燭的眼神閃過一絲受傷的神色。再擡頭,卻是無比冷漠。秦子敬心中大痛。

“愛兵如子。大人。”南燭愈發冰冷,“我們來到這,就是把命交給了你。我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不知道有朝一日是否能再次踏回腳下的土地,甚至不知道睡着後還看不看得見天明。你這種‘貴人’如何懂得我們這些‘賤人’的心思。我們在死前連牀像樣的褥子都沒睡過,連個澡都沒洗過,沒人關心過我們身上的皮疹疙瘩,肚子裡沒有半點油水,每天都活在痛苦裡。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士兵因爲不方便洗澡或者沒人洗澡而患上皮疹活活死去?你知不知道每次募兵,因爲疾病跟環境死去的士兵多達一半?對於你們,死去的不過是弱者,你們可以毫不憐惜地說一聲“大浪淘沙”;可對於我們這些賤人,每一個人都是一條活生生的命,每一條命後面都有家人在等他回家!這樣的我們是否會真心把命交給你。如果一個人只是把自己的士兵當成一個棋子,毫不在乎他的喜怒哀樂不知道他的冷熱溫飽。那算什麼愛兵如子。就算你的兵再出色,你也只是得到了一堆沒有真心的傀儡而已。沒有真心的傀儡,怎會真心爲你賣命。哪怕你貴爲王爺侯爺公爺,那有什麼用。”

南燭道。

沐王的呼吸有些重。

旁邊人均有些傻眼——這個南巖風,又“打”沐王臉!還打得好響亮!

這個屋子裡,見慣了沙場死亡,以至於最愛說“大浪淘沙”的不是無情的沐王是誰?

秦子敬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南燭冷笑道:“我只想對得起自己跟自己這些兄弟的賤命。若是有一天我死了,起碼我開開心心地活過,我無怨無悔。”

秦子敬的話似乎引起了附近人的共鳴。

“當然,我這‘賤人’的感受,大人不會懂,大人也不需要懂。”南燭道。

秦子敬怒了:“好,好,好!你很會說,你倒是‘開開心心無怨無悔’地活,行!你盡情快活吧,我倒是看看你明天怎麼跟寶來公公交差!”

“謝大人關心。請大人不要爲小貓擔心。既然大人舉薦了小人,小人自有辦法。大人要不要洗個澡來碗熱湯?”南燭端起碗。

秦子敬腦中閃電般想起年少時年幼的南燭傻傻地捧來自己新摘的蓮子。那時的南燭笑得像水中的蓮花一般惹人憐愛。“不要!”秦子敬惱怒地打翻湯碗。竹碗在地上滾了一圈。

“那王爺是否要來一碗?”南燭問。

沐王接了碗,秦子敬訝異地回頭。卻見沐王接過碗喝了一口道:“傳軍需,軍醫署,配置藥粉藥膏,明天,洗換被褥,洗澡喝湯。”

衆人有些驚訝。魯冰花反應最快,立刻跪下道:“王爺愛兵如子,小的不勝榮幸,定當爲王爺拋頭顱灑熱血上刀山下火海銜草結環在所不惜!”

衆人不笨,立刻響應者雲從,屋裡屋外嘩啦啦跪了一地。

“南巖風好厲害。”

“俺喜歡這小子。”

“福星啊。”

“南巖風似乎是有意諷諫呢。”有人道。

錯了。

南燭只是打定主意喝湯,然後和解過太平日子。未曾想,陰差陽錯成了“諷諫”。不知不覺,自己似乎做了以前只有大哥纔會做的事。

沐王痛快地仰脖子喝完一碗湯。對南燭道:“如何才能得到你的真心,要你爲我賣命?”

南燭一愣,旋即笑道:“以心換心,不知王爺可出得起價錢。”

沐王一笑道:“那得看你值不值。”

南燭笑靨如花。

這樣的笑刺痛了秦子敬的眼。

那天晚上,秦子敬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回到了年少時候,京城的槐花樹下,他在書案上寫字。槐花窸窸窣窣地落下,滿紙暗香。

“那個神仙公子來信了沒?他身體可好些?收到我寄的東西了嗎?”紫衣玉冠的小王爺突然從身後出現。秦子敬幾乎來不及收走書案上的東西。

“不是一個月一封嗎?怎麼還不來啊。”小王爺有些不耐煩。

秦子敬抿脣,他騙了小王爺,寫信的不是神仙公子而是南燭。可是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已經有未婚妻,他爹也是這麼說。“沒有就是沒有。”秦子敬道。反剪的雙手偷偷撕碎了信紙。信紙上,滿是稚氣的字。

一回頭,似乎又到了通關的房子裡。爹爹對他說:“已經退婚了。”他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傀儡。

他看見屋子外的槐花樹底,有個少年對一個小丫頭說:“你怎麼這麼小啊,你真的是我的媳婦兒嗎?”小丫頭嘟嘴道:“當然是!”“可是你好小啊!”,小丫頭突然踮起腳尖,親了少年一下。轉身跑了。

他追啊追,卻再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