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府中防護極爲周密,想進去……只有硬闖了!”
雲夕和姬同蹲在一家民居的房脊上,離姬慶父的府第有數十丈之遙,能看到府院中的點點燈火和院外來回巡行的佩劍侍衛。
“再等一陣子,子夜過後常人都會睏乏的。”姬同拍了拍雲夕的肩膀,“丫頭,你若困了靠在我身上小睡一會。”
“噢。”雲夕正要蜷成一團在房頂上睡下,忽然坐正了身上,和姬同一起凝目向公子府的大門望去:
一輛馬車緩緩駛了出來。前後各有上百個披甲侍衛策馬相護。
“是公子慶父出行?”
“我們跟上一探。”
馬車居然往城外駛去,守王城大門的兵士驗了令牌之後,開城門讓姬慶父的車馬出城。
姬同和雲夕看得詫異,卻也毫不猶豫地從高大的城牆上翻越而出,一路緊緊跟在那隊車馬後面。
那行人在一處荒僻之所停住了;雲夕藉着月光打量着四周,高大的楊木陰沉沉地伸展着葉片茂密的枝幹;樹下有幾間破舊的石木矮房;風聲杳杳,貓頭鷹獨特的叫聲不時傳到耳邊。這裡似乎是個做廢的制骨坊,因爲隱約還能聞到皮毛骨胝的焦臭味。
馬車上的人跳下車來,果然是姬慶父。他只帶幾個人隨從繼續向裡面走去。姬同領着雲夕從樹林的外側繞行,靠近那個奇怪的荒地。
“這是什麼地方啊,感覺怪怪的。”雲夕躍上一棵樹枝,小聲問姬同。
“火化場。”
“啊?!”雲夕知道華夏族人對待罪大惡極的人才用火刑。
“這裡是曲阜城專門燒化一些染上時疫而死的屍體的場所。”
“噢,好惡心的地方,姬慶父爲何要來此地?”
“寡人也甚是迷惑。”
幾個僕從取出火燭紙錢樣的物事放在石屋前面,並點燃了火燭,光苗在夜風中搖曳欲熄,一個僕從慌忙用手去遮,被姬慶父斥到一邊,“都給本公子躲遠些!”
“可是公子——”
“滾!”
侍從們諾諾地走開了;姬同和雲夕藉機躍到樹下,飛快地隱在石屋後面,離公子慶父只有數尺之遙。
姬同已然準備動手,雲夕感覺到他身上強烈的殺氣在夜風中盪開。
“母親……”姬慶父居然哭叫出聲!兩人愕然伸出頭去看姬慶父的奇怪言行。
公子慶父淚流滿面,將紙錢撒得周身遍地,連連在地上叩首,“母親,孩兒不孝,後來才知道您根本沒染上鼠疫,都是姜靈兒那個妖婦讓宮中疫醫捏造的謊言……嗚,孩兒沒用,當時怕被您染上疫病,不敢近前去看您……”
“您離世的時候一定很心痛吧……慶父沒用啊,連您的屍骸都保不住,讓您死後灰飛煙滅,連個安息的墳墓沒沒有!母親啊——”
“這些年來,孩兒從沒忘了給您報仇雪恨,那姜氏妖婦活着的時候,孩兒沒機會下手……現在,您和父侯的大仇,慶父都給您報了!”
“孩兒不僅奸了那姜氏妖婦的兒媳姜哀兒,還毒死了妖婦的兒子姬同,您在九泉之下可瞑目了——”
雲夕聽得糊塗,但是姬慶父那鬼哭狼嚎的聲音聽在耳中也覺得極爲淒厲,似是對死去的魯夫人姜靈兒有刻骨的仇恨。
她忽地聽到姬同長嘆一聲,原本強烈的殺氣也消去多半。
“母親?”
姬慶父似是聽到了姬同的嘆息,他站起來四處張望,最後又跪伏在地,伸開手臂狂亂地攏着身下的泥土,“母親,方纔是您的靈魄歸來看看孩兒,對不對?我多方找人打探,得知這塊土地就是您當年焚身的所在,您的靈魂就在這土裡藏着吧,我帶您回家!”
姬慶父脫下外袍,將攏起的泥土捧起來擱在袍子上,口中似哭似笑地嘟囔着,“母親,這裡很冷吧……孩兒帶您回家啦,回家就好了……待孩兒做了魯侯,您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夫人啦!”
“母親放心,孩兒很快就能將您請到姬家的王陵去,和父侯團聚在一起,受四時的血供,就不再挨凍受餓啦……”
雲夕聽得胸中一陣血氣翻涌,她轉過身來看看姬同,姬同居然扯着她的手臂向後面的密林退去。
無聲地奔行了一陣,雲夕開口問他,“方纔是動手的好時機……魯侯大哥,莫非你是放棄復仇了?”
姬同又喟嘆了一聲,“他母親衛姬確實是死在寡人母親的計謀之下。”
姬同望着當中的滿月緩緩道,“故去的齊襄公並非姜家血脈,而是當時的齊君夫人姬氏爲保夫人之位,從民間找來的男嬰,而姬夫人生下的女公子被姬氏的兄長帶回魯國交託給衛家養大,她也就是魯先君的衛夫人——姬慶父的生母。”
“你是說,姬慶父的母親真正身份是齊國女公子?”
“是的,她在衛家長至十五歲,便被齊夫人的兄長——司寇大人姬揮,送到先君魯桓公身邊爲姬,後爲生下公子慶父被先君封爲側夫人。”
“寡人的母親嫁到魯王宮成爲魯國君夫人,衛姬處處與她爲敵;與司寇大人內外勾結,想把母親趕下君夫人之位,好取而代之,母親也知道衛姬其實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一開始便處處忍讓。”
“直到有一年,先君桓公與宋王聯兵攻打齊國,寡人的外祖父齊僖公見女婿居然不念親情與他兵戎相見,氣病交加,沒半年就離世了。而衛姬的親母——齊夫人居然勾結宮中卜師,一定要我的外祖母雲氏殉葬纔可。”
“母親得知父親母親先後離世的消息,對齊夫人姬氏的新仇,和對姬氏親女衛姬的舊恨聚結在一起,用藥汁使得衛姬身上起了紅疹,對外人宣稱衛夫人被病鼠咬傷,染上鼠疫,隔離在冷宮。”
“母親並非沒給她活命的機會;母親曾給她說,若是她的兒子姬慶父願意到冷宮服侍她一天,就以公子慶父的孝道抵了她之前的罪過,不然就將她永遠禁在冷宮之中。”
“姬慶父去了麼?”
“去是去了,他在門外透過窗子看見衛姬滿面紅疹,竟然當時就嚇得躲遠了,還大聲埋怨衛姬不顧他這個兒子的死活,居然得了疫病還派人叫他來冷宮探她。”
“衛姬當即氣得吐血而亡……先君命人把她的屍首送到方纔那個火化場化掉,也未讓她進姬家陵墓。”
“這麼說來,真正害死衛姬的是姬慶父的自私和軟弱,也不能算是你母親害死了她。”
“在姬慶父心裡卻不是這麼想。衛姬興許是告訴過他,自己的真實身世是齊王的嫡女,應該做君夫人的是她,而不是寡人的母親——齊僖公的庶女;姬慶父則認爲魯侯之位應該由他來繼承,而不是寡人。”
“你們大周王族的家事當真複雜得很。唉,你既然放過他了……以後有什麼打算?回宮做你的魯國主君吧,王城裡都是一團亂麻了。”
“寡人突然覺得離宮之後一身輕鬆了,似乎是時候放下包袱了!”
“什麼意思?你不打算回去啦?你不怕姬慶父真的做了魯侯,魯國大亂?”
“他沒這能耐……兵符在我四弟姬友手中,而朝中真正能掌握大局的還是王叔姬溺。這兩個人,不管誰想得魯侯之位,寡人都願雙手奉送,不過,我以前探詢過幾次,他二人都無此意願。”
“此番寡人被謀害,友弟想自立爲侯也好、願意輔佐世子姬般承位也好,定然會善待寡人的子孫的。”
“你當真捨得放下一國君主之位?”
“呵、呵,我自十三、四歲便爲一國之主,從未覺得何爲輕鬆、何爲悠閒。今天下午與你在街邊漫步,吃着半生不熟的飯糰和醬菜,忽然覺得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能心無掛礙的逍遙山水間,纔是人間至樂啊。”
“從今日起,世上再無魯侯姬同,寡人,不,我就是風長桑,雲姑娘以後喚我長桑君如何?”
“風長桑,很好聽的名字。”
“我父——風逸,在世之時給我起的名字。”
“好,長桑君!太陽出來了,我要回城找到小白馬出發去齊國了,你要去哪裡?”
“我打算去我真正的老家——齊國的姑棼貝邱山,你我正好同行啊。”
“太好了!呃,長桑大哥,那邊好像有個人躺在地上——”
姬同隨她的腳步來到一棵樹後:那是一箇中年男子,口角有乾涸的污血、身上散發出強烈的屍臭味,看到已經死了一天以上了。
姬同眼前一亮,“好,就讓他代我進姬家的陵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