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美人素來乃溫婉娟秀之人,這一日卻頗具反常,按理言曇花盛宴,又恰逢誕辰,本該歡欣洋溢,然而自宴間起她卻甚少開言,兀自沉默,神色更是憂心懨懨,愁雲籠緒。
她這一聲呼喚本不大,卻格外的悽咽凌厲。她向來端莊有禮,從未曾在人前失禮過,更不消說是在這般大宴之上。許是就因如此,那道聲響便分外令人駭訝,更不知爲何,讓人徒生不祥之感。
臨她最近的李復瑾最先察覺異樣,還未來得及出手攙扶,阮美人已膝頭一軟跌在地上。她的妝容仍舊完好,只是臉色卻異樣的白,在這暖風清徐的六月,卻如同置身冰窖,毫無一絲血色。
“你怎麼了?”這幅突變實在令人生詫異,李復瑾不禁問道。
阮美人強顏歡笑,額上已然滲出豆大的汗珠,連聲音都是顫的,“臣妾……腹痛難耐,非有失禮,望陛下……恕罪……”
她的話方纔落下,立於一旁的淇玥與喬虞頓時神情一滯。
殿宴之上樂聲猶在,可這一處角落卻頃刻陷入沉寂。阮美人腹痛事小,但人人心知此刻她腹中尚懷龍孕,這般猝然的變化,恐怕……
“怎麼會這樣?”李復瑾濃眉輕蹙,好在大宴百官皆在,立即揮人喚來太醫。
“……臣妾……不知……”阮美人搖了搖頭,大抵當真是痛得急了,連呼吸都是片碎的。逐漸逐漸,她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流盡了,汗水如雨滑墜,身體卻愈加冰涼,沁人的冰冷。
淺蘭的袂擺慢慢洇透了一塊,燈火之下唯見一抹暗影緩慢蔓延,如一朵綻開的墨花。
“血!”孫岫香凝神一望,剎時尖叫,“陛下,皇妃姐姐,她……她流血了!阮美人見紅了!”
這一句叫喚徹底驚亂了衆人,李復瑾神情一凜,啓手一探,指尖立即沾染一抹腥紅,果然是鮮血無疑。
太醫很快步上大殿,細細切過脈象,面相一直凝重。
“怎樣?”
他略一思忖,屈身俯首,“回陛下,阮美人性命無恙,只是體質弱虛,又猝受驚嚇,心悸所致,只需多加休憩。”
周側衆人略鬆了口氣,唯有淇玥立道:“那皇嗣呢?”
太醫似乎怔了一怔,斟酌片晌,道:“稟皇妃,阮美人而今已見紅,皇嗣……”再三猶豫了許久,終是嘆道:“臣醫術不精,陛下哀思,請恕臣無能爲力。”
話音一落,整座殿闕瞬時陷入恐寂。
一場合歡盛宴轉眼竟變爲了親子的喪日,何況那一子還是萬衆矚目的皇嗣。衆人心頭慼慼。李復瑾的面龐一片陰鷙,聲線沉沉,“怎麼會這樣?”
“回陛下,阮美人原就氣虛空虛,體質陰弱,平日受靜養無虞,最忌驚擾吵鬧。昭儀娘娘方纔那一舞,震撼人心又太過凌厲,阮美人心悸之餘,氣血扼涌,這纔不慎傷及了龍嗣。”
她一言即此,衆人瞬時,沒了言語,一瞬望向了某個角落。
慕容素早便下了闕臺,悄無聲息立在人羣間,這一刻所有的視線集聚,自然無法再做隱蔽。她默然靜立,片傾忽地莞爾,笑道:“驚嚇?”
衆人神情各異。
淡漠的目光仿如凝了霜雪,從容而不迫,令那太醫莫名呼吸一滯。
“依太醫之意,是說這皇嗣乃本宮所害?”
“臣不敢。”太醫低首道:“只是娘娘劍舞卻過鋒利,阮美人受娘娘所驚,起因而矣。”
“哦?”清明的眸目微一流轉,目光如刀凜冽,“那麼本宮亦有一疑問,想請教太醫。”
“娘娘請講。”
“本宮看太醫大人銀胡皓首,想來年歲不淺,必定乃太醫院執掌一方的首臣,本宮冒昧,想請問太醫,姓甚名誰?”
她一問脫口,在場的他人皆不解愣住了。
這樣的疑問與此刻聽及毫無關聯,太醫亦心存猶疑,仍誠實答了,“臣胡遠之,不知娘娘何意。”
“胡太醫。”她作勢輯了一禮,眸中精芒輕閃,窺不透其中含義,“胡太醫乃太醫院長使,傳聞醫術高明,盛名遠揚,本宮略有耳聞。聽聞胡太醫除卻國手美名,還乃格外厚意之人,與妻伉儷數十年,雖無子卻不棄,可是當真?”
太醫院太醫胡遠之,爲人情意厚重,其妻自來體弱,身患頑疾。即便如此,胡遠之仍不離不棄數十年之久,堅不納妾。美聞自民間都略有傳播,朝中上下更是盡知。胡遠之淡然頷首,“傳聞美化,臣自不敢當,娘娘何意?”
慕容素淡笑,輕拂裙襬,斂去一朵殘留的曇芳,“胡夫人身纖體弱,自嫁於胡太醫起,便終日以藥汁續命,常年纏綿病榻臥牀難起,這般身體更是難有子嗣。胡太醫爲救夫人,舍盡家財,方纔勉強滯保胡夫人性命,只是胡太醫,你而今也近古稀之年,但膝下卻無一子半女,可會心有遺憾?”
“臣雖抱憾,但賤內對臣衷心勞苦,貧賤不離,臣無怨無悔。”言及此處胡遠之似乎十分感慨,滄桑地嘆了一聲,轉而道:“敢問娘娘,不知臣家瑣事,與今有何關聯。”
“胡太醫稍安。”慕容素瞳眸深濃,“本宮只是不明白,爲何這滿朝上下,雲州內外,胡太醫從來只說髮妻,卻只口不提太醫之妾、之子?”
話音未落,四下人羣徒然一震。
淇玥喬虞剎時面露錯愕,徐韶冉孫岫香亦有訝異,便連臨近上首的大臣亦驚訝不已,細碎的談議頓時漫開,逐漸傳遍了人羣。
“胡太醫……有妾有子?”陳淑容迷茫囁嚅,目光巡望着衆人,詫然而不解。
唯有李復瑾神情有些複雜,靜了很久,望向了人羣最中的慕容素。
胡遠之一瞬面龐漲得通紅,神情剛肅,出口的聲音已然冷怒,斥道:“娘娘之言,臣不懂。大涼朝廷內外皆知臣僅有一發妻,何來子妾?娘娘爲何出此言辭污衊!”
“污衊?”將這兩字輕輕唸了念,慕容素淡然踱步至阮美人身前,“胡太醫義重,爲了髮妻安危,散盡家產爲其診療,可謂傾家蕩產,聽聞如今仍居於雲郊租鋪,生活異常節儉。可以胡太醫這般處境,竟可在短時之內自陵陽、鬆都等地置辦了多處房產地產,這筆錢從何而來,胡太醫可做得解釋?還有那太醫院近來新晉的小徒張壑,據說他明明天資平平,更不通醫術,卻可在太醫院屢次拔萃提升,究竟爲何,胡太醫可說明原因?”
她話語平平並不逼人,所言出的消息卻愈加令人駭訝。
胡遠之的面目越來越僵冷,強定了許久,忽然向李復瑾跪下,“陛下聖明,白昭儀之言全爲虛造,臣勤懇多年,身側唯有賤襟一妻,更無豪宅田產,陛下明察!”
“胡太醫不說無妨。”她輕輕笑,低身作勢探查了下阮美人的形勢,同時悄無聲息向她腕間搭了一脈,道:“就讓本宮替你回答。太醫所言不假,那陵陽、鬆都的房產確非在你名下,卻是爲你所居。據鄰里言,常見胡太醫與一有孕美婦頻繁出入,巧就巧在,那美婦生產後不久,正是張壑入太醫院之時,而經查,那美婦姓張,正巧,是那張壑的姑母。”
“本宮在陵陽鬆都尚有親友,得知事關朝臣,倒教親友格外留意了一些。不想卻發現了些秘隱。陵陽、鬆都的那些房產,真正的隸主,其實是我們的左相大人,這一點,胡太醫可承認?”
左相——
一言猶如憑空炸開的流彈,瞬時自衆人間爆炸開來。
慕容素不卑不亢,陰森的目尤若冰霜,冷冷逼問道:“而你方纔說是本宮行舞殺意過盛,害得皇嗣流產,這究竟是你想說的,還是有人讓你這般說的?!”
不遠處的李祁景淡然冷笑。
他心知此刻那一室的案卷起了作用。胡遠之道貌岸然,早在四年前便已爲淇氏所柄控。更令皇兄深忌。這些秘隱他藏匿頗深,好在這數年來一直安然無恙,不曾有何動作,也便按捺未動聲色。未想竟能在如今的場合,成爲反掣他的利器。
怔駭的氛圍愈來詭異,還不等胡遠之答話,淇玥已經率先白了臉色,“白芷!你自己包藏禍心,呈現劍舞驚嚇阮美人,戕害皇嗣,與我淇家何干?不要血口噴人!”
慕容素無比淡然,“我不過只是說了胡太醫與皇妃母家關聯非同一般,並未言及其他,淇皇妃這般激動,莫不是心虛不成?”
“你——”淇玥頓時語遏,精緻的面龐隱浮憤怒,目光如刺。
瞟了她一眼,慕容素冷哂,“再說,原就不是我要作那一舞,若當真要問責,恐怕最先受懲的,該是孫小姐與喬淑妃纔是。”
她一語輕飄飄地挑轉了矛鋒,孫岫香聞言乍然白了臉色,倏時跪地哀求,“皇妃姐姐,岫香不想受懲!岫香……岫香可是按您說的去做的,姐姐可得護着岫香!”
淇玥瞬間漲紅了臉。
慕容素忍不住笑了,“竟是臣妾想得淺了,原來這真正逃不開干係的,竟然是皇妃娘娘。”
淇玥容色頓變,強忍了半晌,一咬牙轉身跪下了,“陛下,淇家與胡太醫絕無關聯。此番阮美人受驚,龍孕滑胎,亦非臣妾指使,陛下明察!”
李復瑾此刻卻無暇顧及其他,目視着胡遠之,冷言道:“胡太醫一向以清廉寡慾自居,不想今日佳宴,竟也能給朕這般大的一個賀禮。”
胡遠之渾身一凜,深知這位帝王一向最忌朝臣結黨營私,剎那跪地,冷汗涔涔,“陛下,臣惶恐,臣確曾在陵陽救助一名病婦,爲着照撫,才自陵陽、鬆都兩地租賃了兩間宅屋。臣並不知那宅屋乃左相大人的產業,臣與左相大人並無私涉,臣冤枉啊陛下!”
上首處的帝王完全不曾迴應,定了定,胡遠之轉向慕容素,“昭儀娘娘,臣與娘娘素無冤仇,娘娘爲何要信口胡謅,欲致臣於死地!”
“這話該是本宮問太醫纔是。”慕容素諷笑一聲,居高臨下,目光堅冷。
“本宮不才,除卻會舞,還稍懂一些岐黃之術。方纔本宮探過脈象,阮美人脈象紊亂虧虛,乏沉無力。敢問胡太醫,阮美人滑胎,明明乃是服藥所致,而你卻說是受本宮所驚,究竟是何居心?!”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夥伴們!!!
我們滴女主即將迎來本文第一次重大的撕逼~!
我儘量撕得爽一點哈[笑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