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此次宴席是否同及國宴那般鄭重,以一宮妃當衆獻藝,怎般都似有不妥。
看着殿中的孫岫香,慕容素不自覺便有些想笑。
何以愛藝心切之談?這並非與她初次相見,如若當真那般愛藝,那麼上次春遊踏青,她何不有此一請?偏生等到此時。更何況又是這般場面下,無外是想利用她分毫無備,刻意刁難。
殿中噤若寒蟬,無數道視線一剎投來,意味神情各色。她靜坐了數秒,淡然地凝視着自己的掌心,方要開口,卻被一道優柔的女聲截斷了。
“孫小姐這一舞步生蓮的確精絕,可若是真要同昭儀娘娘相比,怕可還差了些!”
出口的是沈妙逸,她斜眸一眺,語意中透着濃重的諷刺,“昭儀娘娘的斬雀可是絕學,天下藝女,無人可及。”
櫻紅的脣僵了一僵,孫岫香倏地拂身而起,面向了慕容素,“卻聞娘娘精通斬雀,岫香欣羨不已,還望娘娘不吝賜教!”
緊凝的雙眸如利刺,嫉妒而不甘,恨不得穿透視線所及的那個人。
慕容素卻沒有看她,她望着不遠處的沈妙逸,神情模糊。她這一語激將挑唆得甚好,捧高踩低,輕鬆一言便令孫岫香與她樹了敵。
等了許久未有回言,徐韶冉鼓起了勇氣,小心翼翼地開口,“孫小姐此舉……是否有些強人所難了。孫小姐尚未出閣,宴上獻藝並無不妥。可娘娘而今已是陛下妃妾,怎還能同舞姬那般獻藝助興?豈非……有失身份。”
“徐充容多慮了。”孫岫香凝聲道:“賞花合宴,朝□□慶,這紫微殿中又皆是宮妃女眷,並無外臣。況且倘若白昭儀當真有此佳技,獻藝應當自以爲豪,何以爲難?”
“我……”徐韶冉一滯,有想說什麼,可最終卻訕訕緘了口。
四周的氛圍僵冷凝滯,席間臣眷面面相覷,不知何言。奈何慕容素一直不曾迴應,更是令氛圍愈加尷尬。靜默了許久,孫岫香咬牙忽地轉身,猝然下跪,“陛下,臣女萬幸,可於賞花宴獻藝封賞。可臣女心中唯此一願,尚祈陛下念及臣女愛藝之心,完臣女這一願。”
高位之上難見李復瑾究竟是何神情,孫岫香剛一落語,喬虞已起身盈盈開言,“陛下,孫小姐難得有願,又不是何難題,何必駁她之求?再說,民間都傳白昭儀舞姿傾城絕色,可我們這些姐妹卻從未見過,如今時機難得,自然也想一睹爲快。”
話落她美眸婉轉一掃,柔聲問詢,“諸位小姐、夫人們是否也想一觀?”
這一句徹底激起了衆人的好奇。雖令一朝宮妃宴上助興始終欠妥,然而民間傳聞頗盛,確令衆人心懷獵奇。喬虞靜立了半晌,笑顏柔美,“陛下,衆人心之所向,陛下可得應允。”
淡薄的脣微微抿起,李復瑾始終未曾出聲,慢慢望向了慕容素。
殿下的李祁景默然觀望,不禁冷笑。
喬虞這般巧言令色,雖說是助興,到底不過爲皇兄施壓爲難,孫岫香雖乃重將之女,但畢竟一人之力淡薄,但若這殿中的女眷若個個如是,可便不好貿然回駁了。
靜了靜,他撂下了茶杯,散漫直起身。
“唉……”一聲幽幽的嘆息打破滯寂,殿中頓時一靜。
淺碧的身影緩緩直立,慢慢踱至孫岫香前,清傲而矜冷,莫名有種令人說不清的氣勢。
李祁景起身的動作頓住。
“不過一闕舞矣,孫小姐若想得指教,本宮略現一二便是,怎就會鬧得這般複雜?”清音脫口,蕩在空曠的殿堂之上,淡漠清晰。
慕容素的臉上噙着難明的笑意,言語間手腕微翻,抽出一側侍衛的佩劍。劍身澄明似水,她以指輕觸,驀地翻腕,直指孫岫香。
“啊!”
猝然的錚響令孫岫香嚇了一跳。淇玥同一瞬起身,“白昭儀,你做什麼?!”
深澈的目光奇異而詭密,慕容素看了看她,輕輕揚脣,“斬雀乃劍舞,無劍,怎做斬雀?”
她腕間一轉,斂劍入袖,巡視般將整座大殿掃了一圈,緩緩道:“劍舞生風最美,卻也兇險。此乃盛舞,只在這紫微殿中,豈不委屈了些?”
·
紫微殿外百席鋪陳,人潮涌動,處處醇香雜陳笑語歡謔。
席間的酒宴進行正歡,觥籌交錯琳琅不絕,卻忽地有人感到異樣。漸漸的有人發現,位處上席的朝臣逐漸站立起來,依次漫漫跪下去,似同一場迅速感染的瘟疫,短時間內立即洗染了衆人。
上千臣子一一下拜,直至得了一聲短暫的命令,方纔應謝起身。人們很快發現,本該在殿中設宴的宮妃閨女紛紛踏出了殿門,有序立於紫微殿前。紫微殿內外相隔不近,無人知曉殿上是何情景。而今花時未至,這般不禁令人茫然。
靜寂之間,一道素青的身影忽地邁下殿梯,朝着下席的方向靜步過來。
羣臣一訝,默契地主動避開道路,詫異地望着她自人羣行過。宴席的盡頭是一處闕臺,臺邊無數盆景相壘,清翠淺碧,層層疊疊,尤若碧海鋪曳。
臺中是以銀粉所繪的飽瓣優曇。花瓣折着幽光,曜若星輝。她慢慢步上闕臺,清素的衣隨風飄起,立於花蕊中央,流彩紛轉,星輝灑落,恍若謫仙傲立。
咚!
遠處鼓擂驚動,震撼天地。剎那間,所有人皆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
兩袖輕甩,寒厲的劍輝如銀星閃耀,執在掌中,被輝光映成一抹曜目的白練,映得她整個人都清明起來。
紫薇闕上瞬間雅雀無音——
如若說國宴當日,慕容素那一闕“斬雀”是傾國絕豔,豔衣濃顏染傾色。那麼這一日的“斬雀”,便是清雨山風,嫋嫋雲煙,素靨青絲凝碧衣。她步下本無鼓,卻猶似踏至在巨鼓之上,急如駿馬疾蹄,空谷風雨,又輕若雲間鶯雀,似煙春雨。
揮舞的劍影銀如皎月,身姿颯爽微旋,如一朵悄然漫綻的碧花,斂盡了星光月華。清風徐過衣袂,繚繞的袖縈着長劍,急戾極致,又分外繾綣。
遙遠凝望,李復瑾的目光漸漸凝滯。
那道似極近,又似隱閃於深夜冷霧之間,隔得極遠極遠。遠到他無論怎般都無法抓住,恍若經年故人。
靜靜望了許久,驀地,一抹異樣谷底在視野深處綻開——
仿若雪霧月輝自茵茵碧草之間流漫,漸漸鋪陳了整座闕臺。清幽彌人的香剎時瀰漫,一片綠毯之間,竟有無數的曇花綻放開來——
雪白的花瓣細膩而優美,萬盞燈輝遙映溢彩,竟似是花朵所散出的光芒。五彩的星輝散落,遙遙散照着花朵,映得視野都澄明起來。
清影自無數曇花碧潮間漫舞,望之彷彿如曇花所化的仙人兒,有着某種令人迷離沉醉的幽麗。天地一片靜謐,所有人都被異象所吸引了,一時噓唏。
隱在層層人影之後,孫岫香不甘地咬住脣。
枉她辛苦修習步生蓮,終不過是爲了他人做了嫁衣。而今這一幕,早已勝過步生蓮百倍,優曇盛現,何人還會心掛蓮花?
劍輝幽若,月光清明。曇花一現,雲天海闊。
……
“啊——”
直到一聲厲音打破盛景。
那一聲痛嘶並不劇烈,在如此情景之下,卻尤爲顯得尖銳刺耳。衆人錯目望過去,一剎有些愣愕。
闕臺之上,慕容素神情無波,收劍入懷,默默眺向聲音所起的方向。她只望了一眼,旋即立刻轉開了目光,迎上了李祁景的視線。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