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初十至。
紫微闕花燈高聳,絲樂連綿。月色嬋娟,五彩流光紛轉,輝映着綺麗璀璨。
方過戌時,闕臺之上已壘起無數曇花盆栽,濃翠深綠的枝葉層層連疊,眺目而望,仿若碧海連延。曇花雖多綻於深夜,但已有幾多悄然盛開,零落在碧綠的花葉間,傲霜勝雪。
素白的雪瓣如玉晶瑩,再由琉璃燈盞折出五色流光,便如流霞鋪陳,在燈下不斷變換色澤,從闕臺直映賞花亭。及至申時,已有無數人結伴而來,賞花看景,談笑風生。流彩般的光影浮動,輝映着宏偉的闕臺樓宇,浩瀚而幽靜。
慕容素不曾去花枝最繁的賞花亭,而在汝墳殿中滯留很久,直至月色當空才起身裝扮。她在一衆華服中挑索了半晌,最終擇了件淺碧衣衫。
“娘娘這身會不會太素淡了?”琉畫望着鏡中映出的身影,依令爲她束了最簡便的髮鬢,“平日淡妝輕珠便罷了,今日宮宴,何不打扮一下?”
宮宴繁盛,宮妃臣眷必當豔裝出席,以在宴中拔萃羣芳。慕容素懶懶擡眼,選了支簡潔的白玉釵,毫不在意,“本就不是主角,何必大肆裝扮喧賓奪主。”
話語間殿口輕影一飄,謹書閃身進來。她只略微一望,問道:“怎樣?”
謹書低聲稟告:“回娘娘,都安排好了。”
慕容素輕笑。
再三將衣容整斂完好,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步出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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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闕處於南宮,建於高地之上,就着地形的便利,形成了一座獨有的玉宇望臺。雖不至同鳳凰臺相及,但矗立遠望,仍可見煙雲遠山,帝城壯闊。高處不勝寒,入夜的高闕又云霧輕繞,蘊着獨有的清寒幽涼,沁人的壯觀。
因未到花時,華殿之外已率先設起席宴,推杯換盞,笑語不絕。殿內卻是另一番怡人景象,鶯鶯燕燕嬌言如珠,無數女子貴婦環繞笑談,看似輕鬆隨意。
慕容素進去的時候,多數宮妃臣眷已然落座,殿中香風滿盈,醇香旖旎,自是熱絡。
見至來人,衆人起身迎拜。她客套一喧,徑直行至阮美人身前獻上壽禮。
阮美人這一日着了豔色宮服,卻許是由於有孕,行裝精緻卻僅淡掃蛾眉,微露憔悴。她本照常同其他女子的談笑宴宴,可不知爲何,淡笑之下卻總似隱着抹憂色,思緒亦飄浮在盛宴之外。
相較於她,淇玥倒似婉然大方,靜坐在聖座之下,極有興致地同各家貴女閨眷攀談。其他的妃嬪各自散座,依位次排列。唯一不同的是孫家小姐孫岫香,或是得了淇玥的特允,巧然畏在淇玥的身旁,笑靨深甜。
靜坐於偏席之位,慕容素百無聊賴地觀察了大概,很快失了興致。身側的徐韶冉笑着同她說了什麼,她三言兩語地應和,許久身後的琉畫似乎喚了一聲,錯愕擡頭,恰見方纔來至的李祁景。
四目一對,李祁景漫然一笑,視線悄無聲息地瞥了瞥阮美人。
慕容素呼吸輕窒。
沿着目光望去,只見阮美人的臉色異樣的蒼白,鎮靜了好一會兒,咬牙執起面前的茶碗,慢慢飲下了什麼。
慕容素的神情微漾,隔了少許收回目光,靜靜啜了口茶,聲色淡平。
殿外一陣騷動,聞聲是帝王到席,衆人立即斂聲起身,執詞拜拂。李復瑾玉冠華服,舉止生威,一步一步踏至上首,執過禮辭,夜宴開席——
笙歌漸起,輕舞淡旋。殿內笑語盈盈,舞姬歌樂聲聲柔靡。
慕容素不曾看歌舞,目光一直自淇玥與阮美人之間流連,不時正巧對上淇玥投來的目光,暗下冷諷一笑。她掐算着時辰,悠閒地閉目養息,對如此盛夜分毫升不起心緒。
宴席過半,孫岫香盈盈起身。適逢一曲了落,撫琴的藝姬恭敬退去。氣氛空靜的片晌,她行至殿中徐徐叩拜,清脆的聲音清晰迴盪,“臣女孫岫香,參加陛下。願陛下德厚流光,大涼國泰安康。”
“孫小姐不必多禮。”李復瑾瞥了一眼,神情淡淡,“宴席粗陋,孫小姐這般,可是爲何?”
濃妝盛服的麗人莞爾微笑,躬身回道:“回陛下,臣女不才,知今日乃美人姐姐生辰。美人姐姐平日自宮中養尊處優,所食所用皆爲佳品。臣女左思右慮,實在無法擇出相宜的賀禮,所幸臣女近來苦練舞技,唯有一闕袖舞,可供於姐姐與陛下一賞,望陛下與諸位貴人見笑。”
李復瑾聞言一默,還未及開口,殿下的淇玥便率先一步笑道:“稟陛下,孫妹妹爲這一舞可備了多時,耗盡心血,陛下可不能拒絕。”
孫岫香含羞微哂,略微擡眸,明媚的眼波濃情婉轉。
靜默片晌,李復瑾淡淡開口,“準。”
“謝陛下。”
她斂袖一叩,立即翩然起身。一聲管樂之音已然升起,悠長的蘭袖倏一輕揚,步下生風,妙然開舞——
沁耳的絲竹悠悠漫漫,蜿蜒的水袖如雲婉轉,輕若碧絮,躍如春燕,輕柔而靈動。孫岫香雖年歲不大,身形卻生得玲瓏有致,曲線優美。再配着嫋娜的舞姿,更是嫵媚惑人,極具韻味。
殿堂之外笑語歡言,殿堂之內舞樂繽紛。酒香舒彌,伊人似畫,極致的華美。孫岫香雙掌輕釦,步下輕旋,紅粉相連的裙袂飛快旋曳,踩着舞樂,竟驀地生出一朵朵細小的蓮花來,散在周身綻放。
衆人皆一訝,水袖之舞本是平俗,可步生蓮卻實屬罕見,這一舞方起,已有無數的雪蓮遍地蔓延,鋪排如雲,託映着花海中央的孫岫香。她水袖紅妝,緩歌縵舞,望卻恍如魅靈,翩然繾綣。
望着場中的舞蹈,徐韶冉不禁讚歎,“孫小姐這一舞步生蓮真是精妙,曾聽教習師父說過,步生蓮之技極其複雜,我在紅袖坊多年,還從未曾修習過。”
“的確精妙。”周身的舞樂琳琅悅耳,慕容素垂眸抿茶,不冷不熱道。這類偏雜技的舞技看似複雜,其實頗爲簡略,不過其間隱含伎倆,只消掌握其中技巧,修習自是輕巧。
一舞漸落,殿中已素蓮步地,芬芳滿盈。無數大大小小的雪蓮相倚,赫然組成一個工整的“華”字,孫岫香翻轉柔荑,一朵栩栩如生的金蓮驀然現於掌中,熠熠生輝。
她緩緩而跪,脣角微笑道:“臣女拙技,憑陛下、各位夫人見笑。臣女恭賀美人姐姐生辰祈悅,陛下萬安,大涼昌盛!”
靜了片剎,殿中一瞬譁起讚歎之音。
殿堂之上的李復瑾依舊神色清淡,凝視着那一枚金彩熠熠的蓮花,平聲開口,“步生蓮華,果真精妙於世,賞。”
“謝陛下。”孫岫香慢慢俯首,脂白的頸嫩白似玉,劃出一道美好的弧度。
“‘念念清風起,步步蓮華生。’孫小姐這一舞果然絕妙,竟還自稱拙技,可真是過謙。”一片贊喝之聲中,喬虞不禁掩脣笑讚道。
聽聞贊言,孫岫香臉色微潮,雖口中拗着謙辭,姣好的顏容已然喜不自勝。
談笑間另一臣服亦起身贊喝,“亦孫小姐這般年紀當有此技,真是絕頂了。”
孫岫香粉嫩的雙頰現出羞紅,笑吟吟地躬身致謝,“兩位姐姐真是取笑岫香,岫香技劣,不敢自恃,且天下盡知,宮內的白昭儀、沈充容、徐充容三位娘娘皆乃舞姬出身,由以白昭儀藝技傾城絕盛,更是斷不能擔此‘決定’之稱了。”
話及此處她似突然想起什麼,頓了頓,低身下拜道:“啓稟陛下,臣女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陛下應允。”
李復瑾有些意外,略一揚眉,“什麼?”
“臣女不才,自知藝薄,但愛藝心切,聽聞昭儀娘娘舞姬超絕,可惜國宴女眷不可出席,未能親眼一見。而今賞花盛宴,恰逢昭儀娘娘在此,臣女冒昧,想請昭儀娘娘屈尊一現,指點一二。”
她話音一落,四周衆人卻詫然一愕,倏然一片安靜。
慕容素同時錯愕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