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公主。”
慕容素自內監手中接過漆盒。木盒做工精緻,入手略沉。隨着盒蓋被一寸寸打開,露出盒內靜躺的一把短劍。眼神登時一亮。
素手取出劍,她掂量凝視,平舉直眼前,徐徐拔鞘——
劍已開刃,鋒銳的劍身清澈如水,微微轉動,彷彿攝人心魄的澄明。
“好劍!”
“噌”一聲,她驀地拔劍出鞘,自顧在庭院中虛擺了兩招,身形活潑靈動。
“公主這是在做什麼?”
如歌抱着一笸蘿茶葉從內殿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自家的公主手執一把蜜色輕劍,旁若無人地正在庭中舞劍。只是動作破碎凌亂,毫無劍法可言。
“公主說,她要習劍。還要成爲天下第一女劍客!”如笑巧笑,走上前幫襯着她一同將要晾曬的茶葉徐徐鋪開,壓低了聲響,“我和廣常在打賭,公主這個決定,能堅持多久。”
“廣常賭多久?”
“一個月。”她晃了晃手指,“和上次學棋一樣。”
“你呢?”
“三個月。”她轉頭望了望慕容素的方向,“如歌,你覺得呢?”
“我?”如歌十分認真地想了想,“要我看都差不多,反正成不了女劍客就是了。”
彼此心照不宣,兩人地對視了一眼,僅一剎便同時撲哧一聲笑出來。
“如歌如笑!”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咬牙切齒的呼喚,旋即是劍體入鞘聲,“別以爲我聽不見你們在說什麼,看我怎麼收拾你們!”說着手臂碰上了身側晾架,她抓了一把茶葉丟過去。
“呀!救命!”如笑如臨大敵般尖叫,臉上卻笑嘻嘻地,直往如歌的身後躲。
慕容素哪肯放過,繞着如歌伸手去拽她,她拉着如歌的擺四處躲閃,反拉得如歌跌跌撞撞,身形一歪竟撞倒了晾架,一架的茶葉驀然散在地上。
“我的茶葉!”如歌驚呼,看着那兩人還恍若未覺地嬉鬧,直覺欲哭無淚。
大殿緊閉的殿門這時轟然而開,一行鑾駕跨門而入,伴隨着一聲悠長的唱喚:“陛下駕到!”
兩個女孩兒赫然止住了動作,呆呆望向殿門。
·
屏退了所有的內侍宮人,內殿只剩下父女二人。
一個不苟言笑,一個垂首沉默。
一室的寂靜令氣氛有種難以言喻的尷尬。慕容念執碗飲茶,審視似的環望了望整個內殿。待到茶杯空了,她立刻上前斟滿。他回頭望她一眼,她立即又擺了手將茶壺撩在了一旁。
“你……”隔了許久終於有了聲音,卻是異口同聲。出音的同時兩人又默契地住了口,又是一陣默然。
“還在生氣?”過了一會兒,慕容念先開了口,聲線漠漠聽不出喜怒。
“不敢。”她螓首略偏,神色淡淡的。
明顯的話裡不一,慕容念默了片晌,定定地望向她的臉,“可看到了朕予你的劍?”
慕容素沒有說話,頓了片剎,右臂的寬袖一斂,一柄淺蜜金色的短劍滑出袖口,直接撩劍上桌。
慕容念伸手將劍拾起,簡略看了看,然後,握柄撥鞘——
“開鋒了?”澄澈的刃面薄如指般,他用指腹探了探劍刃,寒銳的雪鋒舔過指尖,有種淡淡的冰涼,“可還喜歡?”
“不喜歡!”
脫口而出的答案並不令他意外,他還劍入鞘,心念一動,“那何必還留着它,不如扔了罷。”
說罷作勢便要丟了它,起手的剎那卻驀地被另一隻手將劍奪了過去,“你做什麼!”
“你不是不喜歡?”任她將劍劈手奪走,慕容念剛毅的臉上似笑非笑。
“我——”慕容素語塞,舌頭彷彿打了結,卻依舊梗着脾氣硬道:“我是不喜歡!可父皇既然賜給了我,這便是我的東西!”望了望懷裡的劍,她抱緊了向旁側了側,“既然是我的,自然該由我自己處理!”
“好,你處理。”望着她這一副如臨大敵的摸樣,慕容念再也忍不住,低低笑起來。
一室冷亙的氣氛終被擊破。又默了少許,笑意漸漸斂跡,他彷彿不可察覺地嘆了一聲,聲線匿盡無奈,“好了,素素,別再和父皇置氣。”
“我可不敢。”慕容素低垂着眉目,悶悶地道:“萬一惹怒了您,您一氣之下下旨關我一輩子,可如何是好。”
她話裡的埋怨太明顯,讓他一時失了笑,聲音微低,“當日是朕氣急了。可你明知那日是你——你還那樣說,教朕該如何?”
“你罰了莫鈺!”她冷起一張臉。回想起當日的情景,依舊憤然難平。
慕容念看了她一眼,臉上的神情未變,只是聲音稍微沉了沉,“那依你看,當日朕最該罰的,本應是誰?”
慕容素一愕,竟剎時啞了一瞬。
“你也知莫鈺並無多大過錯,他是代你受過。”慕容念淡淡輕喟,“朕本也可以不罰他,但朕究竟是何用意,你不明白?”
怎能不明白?即便當時怒氣衝腦,過後思量一番也能知曉。她忍了忍終是沒忍住,低囔出聲,“無非殺雞儆猴……”
“你倒是說對了。”聲音愈加威嚴,非喜非怒,“素素,你是公主,你的一舉一動,都不止有多少人要爲此負責。而你平心而論,那日之事,你可算爲他們負責?”
“可父皇明知道我偷潛出宮是因爲什麼。”她咬住脣,胸口忽地一漲,“成日待在這宮裡,悶澀至極!也只是一時興起。何況我平安無事,父皇又何必——”
“你確實平安無事。”他平靜地打斷了她,“但若是有些許差池,屆時又當如何?”
她語塞,默默地閉了口。
“朕年輕時,也曾和你一樣,嚮往宮城外的天高海闊。”沉默了片刻,慕容念換轉了話題。
慕容素有些意外,卻還是無言地聽了下去。
“當時還沒有大燕之說,燕國位居北國,於五國中可謂最弱,國力凋零,腹背受敵,如同夾縫中生存。那時你伯父驍勇善戰,卻最終戰亡沙場;你祖父飽受重創,臨終命朕建國,卻從未問過朕的意願。”憶起往事,慕容念似乎頗多感慨。
也曾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鮮衣怒馬。
聽聞坊間話本中的傳奇事蹟,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那些英雄一般,倚劍行天涯,歌盡長安花。
“可惜朕生於皇家,選無可選。當時的情況——朕一不諳武藝,二不通國事,卻只能硬熬下去。”
“上天恩賜,我燕國最終渡此劫難。又得興進軍王城,半統中原,建立大燕。如今大燕國定安康,提起朕,七成的人都會認爲朕算是個好帝王。可除了你娘,沒人知道,朕對這帝位,本沒有興趣。”
一直避諱不提的故人乍一入耳,慕容素的心頭瞬時緊了緊。
緲淡的情緒一閃而過,慕容念看向了她,“素素,你想一下,如若當年朕拒不受命,一走了之,燕國將會如何?”
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燕國後繼無人,必然亡國。戰事一起,傷亡不可避免。可波及的卻是燕國國民,他們何辜?”見她不說話,他替她做了回答。
“這世上本不是憑誰都可隨心所欲。你天生生在帝王家,自小衣食無憂,爲此,有些東西就必須要割捨。朕允你可在宮內隨欲而爲,但你的所作所爲卻不應該波及他人。當然……”微微嘆息了一聲,他目光現出了一絲溫情,“更是爲了自身的安全。你可明白?”
慕容素臉色發白,第一次聽父親說起獵國舊事,卻是這般沉重。她只覺得心中沉甸甸的發墜,說不透是內疚還是慚愧。
“我明白。”良久她終於輕輕開了口,語氣也軟了下來,“父皇。”
“明白便好。”脣角浮出一絲笑意,慕容念剛硬的面龐浮出溫和。目光一瞥望向了案上擱置的短劍,隨口輕道:“至少,還不負朕送你的這把劍。”
淺金色的劍在室內仍泛着清光,精緻逼人。慕容念伸指輕彈,聞着清音輕吟,忽然心念一閃,含笑道:“這劍着實不錯,可惜你向來不諳武技,宮中又沒有劍技太高的劍手,依朕看,這劍不如給朕……”
未待他說完,一隻手立即猝然將劍奪走,“誰說沒有!”
他眉目一挑,聽她氣急而道:“進軍營裡就有一個,我前些日子纔剛看過,劍使得好極了!”
“是嗎?”慕容念並不反駁,只是淡笑。
俏顏倏地青白,一半是窘,一半是惱。慕容素的臉色慢慢漲紅了,“父皇自己用的計,可不能開罪我!也虧你想的出來……居然串通了顧統領和莫鈺來騙我!真是……”
頓了頓,類於狡詐的話不便出口,她憋悶了半晌,終於找出一個合適的詞彙,“老狐狸!”
“狐狸?”這大概是慕容念聽過的最與衆不同的比喻,愕了一瞬,訝異之餘,登時顏不可抑,撫掌大笑。
一直守在殿外的如歌如笑心思惴惴,直至聽見這陣笑聲。擔憂的場景沒有出現,終於鬆了一顆懸着的心,兩人投契地互一對視,心情立即鬆悅起來。
這汝墳殿月餘以來的陰雨,看來是要雨過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