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莫鈺!”
“臭莫鈺!”
……
憤恨的詛咒一聲連着一聲,手中的利劍連連下劈,卻因爲角度使得不對,幾次皆只在樹軀上留下數道淺痕。以力泄憤卻不得排解之道,使她越劈越氣,到最後手腕一錯,竟生生將劍震飛了出去。
一直悄無聲息避於其後李復瑾眼疾手快,立時騰空扼住了精短的劍柄,堪堪免去了一場“血光之災”。
慕容素輕怔,視線微偏,眸中立即闖進一個男子身影。雖服飾已變,但那張俊雅溫潤的臉卻分外熟悉,瞬間便消了意外。
“參見公主。”雙手將劍呈還,李復瑾含笑躬身。
“你來幹什麼?”她翻劍還鞘,不耐的語氣似乎一點都不願看見他。
“屬下只是偶然路過,並非有意。”
“那你快走吧,我現在不想看見你。”若不是他,她也不會和莫鈺鬧成這般。
“你心情不好?”他卻似一點都沒聽出她話中的厭意,轉念換了一個話題。
慕容素狠狠瞪他一眼,“少管閒事!”
“我有辦法讓你開心。”李復瑾輕淺而笑,望之如沐春風。
她稍愣了一瞬,“你?”
“我。”他勾脣,笑意裡泛起一縷狡黠,輕道:“要不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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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錯櫛的宮宇宏偉綿延,明目的日影揚輝絢爛,清風微徐,雲影遼闊。若非坐下的殿檐過於狹窄冷硬,有一剎那,她真以爲自己飄上了天。
“怎麼樣?”李復瑾坐在她身側含笑而問,和風拂袂,掠得他淺墨衣角微微飄浮。
慕容素閉上眼,迎面而來的清風壯闊胸膛,塊壘全消,躁意果真消弭了不少。
“曾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坐在高處。”耳畔傳來男子輕淺的話音,合着檐角隱隱約約的宮鈴,有種別樣的澄境,“還是第一次坐在宮城上,果然別有一番精緻。”
遠處煙色朦朧,草木清香沁人心脾。慢慢焦灼的心緒沉緩開來,心境仿若平復了。
她張開眼,手指摩挲着風痕斑駁的檐瓦,隨手扯了一棵瓦縫的野草把玩,“不錯是不錯,不過你可要小心,坐在這種地方,一旦被人發現,不是刺客也變成了刺客。”
“是嗎?”李復瑾漫漫一笑,話裡浮上一絲揶揄,“無妨,有你這個公主在,我怕什麼?”
“我?”慕容素立時嗤笑了一聲,“那你更慘,淬鋒會第一個殺了你。”
“淬鋒?”
“莫鈺的刀。”她隨口解釋,手中大概比了比,“到時候,刀尖會從這裡沒進去,從這出來,一點都不會痛。”
聽起來便教人駭悚,他略略失笑,笑容隱噙了戲謔,“你怎麼知道不痛?你試過?”
懶得搭理他,她慼慼地白了他一眼。
不遠處有彩鸝掠翅嬉戲,繞着兩人鳴叫橫飛,似是疑惑這兩個鳩佔鵲巢的龐然大物究爲何物。有膽大的幼鸝乾脆直接掠上慕容素的肩膀,慕容素眼疾手快地一扣,周圍的彩鸝驀然驚散,撲翅逃飛,瞬時不見蹤影。
“哈,叫你惹我!”轉眼一羣彩雀只餘一隻,被裹在掌中嘶聲尖叫。鸝鳥努力張翅欲逃,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掌心的桎梏。慕容素用碧莖輕劃逗弄,惹得它更是聲嘶力竭,一時樂不可支。
一人一鳥,一個嘶叫若歌,一個宛然巧笑。碧衫映着黃羽,輝映出一抹奪人的顏色。李復瑾沉默望着,心下忍不住有些奇異。
“說起來……”他適時地出了聲,話語隱含觸探,“莫護衛的武功似乎不錯。”
“那當然!”信手逗弄着幼鳥,說起莫鈺,她藏不住話中隱隱的自豪,“你別看他年輕,在這宮裡,以他的身手,怕是隻有顧統領纔可過得了。”
“這麼高?”雖早已親眼見過,但乍一聽聞也不禁心怔,想來之前他所見的絕非全部實力,“不知他師從何人?”
“他……”說着眼前浮出那張疏淡的臉,心頭又是一陣厭躁,用力丟了草莖,“你沒事提他做什麼!”
“你們……”李復瑾微怔了一下,見她猝然沉下的語態,再回想起方纔莫鈺的一臉暗霾,當下明白了幾分,索性不再繼續問,淡笑着斂了口。
鸝鳥大概是知自己在劫難逃,已放棄了嘶叫。黑豆似的小眸水汪汪的,望着甚是可憐。慕容素輕撫鳥腹,素手倏地一揚,將它用力拋回了空中,一抹明黃立即舒翅疾飛,掠翔而去。
“不打算養?”他望着黃鸝疾去的淡影疑問。這種鸝鳥活潑靈便,很是難捉。
“它不該被關在籠子裡。”
她言語淡淡,聽着卻彷彿隱蘊他意,李復瑾笑一笑,沒有說話。
“對了。”慕容素卻突思起什麼。從懷中扯出一枚溫涼的白玉佩,“這個還你。”
是盤螭墨玉。
熟悉的絛物乍一入手,他竟有一剎的恍惚,僅是淡淡掠了一眼,旋即道:“何必還我,我說過送給你。”
“我可不要。”
“爲什麼?”他興致盎然地挑了下眼,見她的神氣,似對這玉佩萬分看不上眼。
她斜着眼瞟了一下玉佩,又毅然撇開了視線。
“你難道沒聽說過,‘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而今你這一出手就是這樣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玉,豈不要我以一壁江山才能還?”說着惋惜似的嘆了口氣,“我可還不起。”
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李復瑾稍一怔愕,隨即忽然駭笑起來,“如此,倒也不錯!”
“什麼?”
他微斂了笑意,不易察覺地靠近了些,目光蘊含灼光,“自古以來,江山,可都是與美人並稱的。”
這一句本是調侃的玩笑,可他的聲調極是莞爾低柔,聽得慕容素不禁耳根發燙,下意識地躲了躲。她並沒打算迴應,可他卻分明不願就此帶過,笑意愈加濃轉,“公主以爲如何?”
輕謔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靡惑,她終於忍不住,偏首扭開了目光。
視線掠處,遠方一處景象闖進視野。細指立即指去,欲要岔開這令人尷尬的話題,“那兒——在做什麼?”
李復瑾也懂得適可而止,脣角噙住一抹笑痕,順着她的指向望過去,便見一處殿宇人頭攢動,各色鶯燕環繞。
“是內廷司。”根據方位大概猜出地點,又想起來時路上的聽聞,“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司賓監在擇選舞姬。”轉而又隨口一問,“你沒去過?”
“我去那裡做什麼。”慕容素悶聲作答。
他一時失笑,是他疏忽,怎一時忘記了她位高人上,何需親自去內廷領取補予之物。
“想不想去看看?”
“什麼?”
“去看看。”他微笑,興致勃勃地提議,“其實這宮中也非你想的那麼無趣,只是你待得太久,太易忽略了身邊的趣事。”
不等對方言語,他立即接着說了下去,“左右無事,走吧,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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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廷司位處內宮與外宮的夾界,主司宮廷內外的各類繁碎政務,內設大大小小二十四監,各監各守其職,又互相通襯,時常微調,因材盡用其能。
司賓監主責宮臣朝見,宴會迎賓,來使賜賚,內部訓習樂女舞姬,以供朝宴招款獻藝。其藝者每三年便有新一輪的甄別篩擇,要求嚴苛酷厲,全倚實力劃定去留。此次擇選應是爲了幾月後慕容唸的壽宴,聽聞今年壽典不同以往,臨近大燕的夏、北狄等諸國皆派來使前往慶賀,代國更是遣了當朝太子前來賀壽,大有兩邦交好之意。
司賓監的典賓藺嘉禾是個二九女子。
清麗沉穩,舉止含雅有禮,得知前來的是定國公主,絲毫未有畏怯。知她有意觀看舞姬篩別,適度簡喧片晌便立即命人在司中倚簾設座。位置幽靜隱蔽,卻視野極好,完全可將臺頂的情形篩入眼底。
上百名舞姬各分層列,依次獻舞。
絲樂伴着舞姿而起,旋織輕盈,姿色繽紛繚亂了眼。
一路看下去,慕容素初時還饒有興趣,不時同李復瑾對每位女子逐一點評。逐漸便覺舞類雖雜,卻實則千篇一律,完全失了興致。聽着幽婉的樂聲幾番昏昏欲睡,最後乾脆倚着桌緣入夢,睡意頗濃。
睡夢中好像隱約望見了另一個女子的舞蹈,全然不似這些庸態卑俗。輕斂裙帶,翩逸清鴻,望之如仙子臨凡……
朦朧間,似是被誰推輕手醒,她睡睫惺忪,迷濛地瞪着身後的人。
李復瑾微淡地笑,對她幽怨的睇視完全沒有愧色,示意她看臺上,“這個不錯。”
樂聲猶在,只是臺上早已變了另一個人。迷離的幻想破滅,慕容素有一剎的恍惚。澤潤嬌顏的女子一襲綠衫,裙襬飛旋,細指纖白若柳,腰肢順着樂節柔韌舒展。纖細的手臂顫動,似乎有抹無形的韌力從腰臂一直傳到指尖,翩纖的舞姿乍然望去,宛如一隻盛屏而放的孔雀,妙態絕倫。
“還不錯。”只望了一眼她便轉開眼,使點評的話語聽着甚爲敷塞。
“你覺得不好?”
“沒有。”她散漫地回答:“只是不夠好而已。”
“這還不夠好?”
他有些意外,慕容素立刻諷嗤笑一聲,反道:“是你沒見過好的吧!”
“或許。”他淡淡微笑,音裡隱現一絲特殊的探意,聽着極是誘耳,“只是此舞已是精妙無比,想來即便是有更佳的,也僅是傳說中了。”
黑瞳呆了一瞬,慕容素沒有說話。默默咬住了脣。
李復瑾望着她,眉間盎起一絲挑謔,“公主可認同?”神色看着極是找打。
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她霍地站起來,“誰說只有傳說中了!”
“哦?”他故露出驚疑的神態,脣角隱現深笑。
“你在這等着!”
撂下話語,她扯手掀開幔簾,徑自一人快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