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復瑾獨自一人在幔簾後候了良久,片刻身後圍幔輕晃,有步聲微響。他下意識回頭,話語已先一步道出,“去了哪裡,怎麼這麼久?”
目及來者才發覺異樣,身後的少女身長玉立,面容姣好,手執茶點溫茗,卻分明不是慕容素。
簾內有一瞬的寂靜,李復瑾旋即從容一笑,致歉撫禮,絲毫沒有尷尬之態,“不知是藺典賓,十分抱歉,還望見諒。”
藺嘉禾臉色微紅,垂眸掩緩了神情的侷促,“公主呢?”
“不知道。”他搖了搖頭,語態淡然自若,“她只讓我在這裡等她。”
聞言,藺嘉禾輕怔了一瞬,“是嘉禾疏忽,沒有及時侍候在側,公主離去竟未發覺。”
“藺典賓何必這般求全責備。”李復瑾的語氣十分平和,“本是我們冒昧打擾,何來不周之說?再說公主爲人寬厚,怎會因這等小事無端怪罪。”
幾句話消了藺嘉禾的戒慮,她面露慚愧,輕輕頷下首,“莫護衛說的是。”
“莫護衛?”李復瑾失笑,心中的愣愕一剎而過,立時便想得通透。想來是這位典賓適才上任不久,還未見過這位公主,僅是從別人口中得知公主身旁有位長年形影不離的莫護衛,纔將他錯認成了他。
“我不是莫鈺。”他不迫地微笑。見她不解,繼而給出解釋:“我姓李,是公主殿中新來的侍衛。”
藺嘉禾的臉倏地飛紅了,“我……抱歉……”
“無妨的。”他淡笑着安慰,分毫沒有責怨,卻教她愈覺自己莽撞失言。盡數將她的難堪收入眼底,李復瑾恰時啓口,“正好有一事,想問藺典賓。”
“李侍衛但問。”岔斷的話題無疑遮蓋了她的尷尬,她幾乎想都沒想。
李復瑾淡淡笑了,“敢問藺典賓,方纔那位現雀舞的舞姬,是何人?”
“李侍衛是說如雀?”
“如雀?”
“嗯。”她徐徐道:“她是今年新來的舞姬,也是整個司賓監的翹楚,條件上優,以雀舞爲長。我特意推選她來司賓監。李侍衛覺得如何?”
“人如其名。”他漫然一笑,斂笑的長眸卻隱然微凝,陷入了深思。
聽聞有人讚許自己一手推選的舞姬,藺嘉禾不禁笑言:“如雀舞藝精湛,憑她之技,在宮中可算鰲首。”
咚!
話音剛一落,簾外突地震起一聲鼓鳴,極是震撼。
兩人同一錯愕,下意識向臺上望去。
只見臺中不知何時架起一面巨大的板鼓,中間一個纖瘦的身影倚鼓而立,素衣廣袖,足系銀釧,姿態昂揚優美。絲樂聲逐漸淡沒,素白的身影忽地舞動,以步擊鼓奏出樂律。翻袖折腰,衣袂飛旋。
四周驟然沉寂。衆人皆紛紛望去,愕然無聲。
曼步踩着巨鼓擂若震天,鼓聲似浪洶涌而來。鼓上的身影輕緲如煙,撩人心旌。步下不斷藉着鼓力蹀躞輕越,雪白的鍛衣朧朧飛曼,宛如妍花盛放。
隨着鼓節漸漸走高,身姿亦旋動得愈加輕快,如墨夜的玉曇愈爲盛綻,連綿的鼓勢畫角連天——卻驀地在最激昂的一刻戛然而止,固格成一個極爲幽妙的姿態。四周驀地又一片寂寂。
饒是精湛絕倫雀舞又如何?在這樣一幕前,也終不過黯然失色。
藺嘉禾臉色漲紅,回想方纔所說的話,不禁自慚形穢,“是嘉禾……見識短淺了……”
李復瑾笑了。
即使那臺上的人面掩薄紗,他卻仍一眼看透。這一舞驚鴻的人,不正是一直去而未反的慕容素?
只是不曾想這看似嬌縱無比的公主竟還會跳舞,並且還跳得相當不錯。
可着實教他意外。
·
“想不到你還會跳舞。”
回殿的路上半晌默默,許久,他漫而笑道。
慕容素已換回了自個的衣裳,輕長的宮紗掩住了步履,仔細觀察,才能察覺到她步態輕盈,確有習過舞的痕跡。
聞言她略略一默,卻少有的收了傲縱,垂首道:“很久不跳了,都有些生疏了。”頓了頓,再脫口的話彷彿自喃,卻被他聞的清晰,“頂多……也就及我娘三分……”
“你娘?”驀然露出的話頭教她有些意外,他試着問下去,“你的舞技,是你娘教的?”
“嗯……”提及此她深思漾起一分渙散,眸色也淺淺黯下來。
似乎不願多提,只一剎,她便停住了不再說。換了個話題,“你覺得怎麼樣?”
“還不錯。”看得出她對此諱莫如深,他也不堅持再問。輕笑着給出了評價,“只是,美則美矣。”
“不好?”這樣的回答無疑令她意外,也同樣激出了她的微怒,“你倒是說說,哪裡讓你覺得美則美矣!”
“說是說不出來,但是——”李復瑾微微一笑,忽然信手從一旁拗了根樹枝,微退兩步,身形忽翻,手中的樹枝仿若立時化成一把斂了白虹的利劍,破風而行。
他身法如幻,劍式卻緩慢典雅,一式一步都似表演,望之煞是好看。
“李復瑾!”慕容素卻氣急敗壞。他這一現雖異常爽眼,卻無疑對她的疑問視同不見,更加怒不可遏。
慍怒的厲喚入耳,他卻恍若未聞,手中劍式仍就如龍遊梭。忽地一瞬——慕容素髮覺了異象。
再想脫口的怒喊被生生扼在了喉嚨中,她的瞳孔驀然張大——
他雖是舞劍,可一招一式卻分外熟悉——那分明就是她方纔所舞的舞蹈。只是每一個動作由他做來,少了舞中原有的柔媚,多了一抹炫韌。雖腳下無鼓,卻分明好像每一步都踏在心上,顯然比鼓聲更加強勁激盪。
隨着節奏走高,整個劍式也愈加精妙,漸漸最後一式終了,盛起的劍意一發即收,樹枝的尾端直立她面前。有風徐過,微然掠起他碎落的髮絲與衽角,盡顯從容輕逸的姿態,格外令人心動。
慕容素怔然望着,一時沒言出聲來。
男子翻腕斂了枝條,碧花微閃。眉宇輕挑,顯盡了謙傲,“怎麼樣?”
“……”慕容素滿面通紅。
饒是真心覺得不錯,讚賞的話也無法說出口,她耐了好一會兒,終於悶聲出言:“不怎麼樣!”
李復瑾低聲笑了。
“走了!”沒好氣地命令,慕容素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毫不在意地折了樹枝丟落一旁,他亦然跟了過去,剛走幾步,驀然察覺到一絲不對。猛地回頭,就見不遠處一個淡影倏地一閃,很快隱沒於層層殿宇之後。
李復瑾笑容淡了。暮光籠着清雅的俊顏,神色模糊而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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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至三更,萬籟俱寂。
半開的窗櫺透着夜風的涼意,也似乎方便了夜中的行者。
李復瑾坐立房中,不緊不慢地挑弄着一案的茶具。倏地窗口嗒然一響,一個黑色的影子靈活翻入,恭敬立於面前,“公子。”
無聲斟上兩杯清茶,李復瑾推了一杯至他面前。等他飲完才平聲開口:“怎麼樣?”
一張薄圖立刻展至男子面前,圖上畫筆密麻潦草,不甚美感。
“這是整個宮城的輿圖,標紅處是崗哨,除卻汝墳殿和御居殿,其餘皆算完整。”
“很好。”他凝視着整張輿圖,薄脣抿出了一絲微弱的弧度。
任務完成,黑衣少年卻沒有離去,自顧夷猶了片刻,“公子。”
“說。”
少年略一躊躇,“淇先生讓我問你,你既已入殿,那前日所量的事,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李復瑾的眸光微動了一下,“不做。”
“不做?”
“嗯。”他執杯啜茶,容色沉靜而冷定,“我才至汝墳殿,局面還尚未摸差清楚,怎麼做?”
少年有些爲難,“可淇先生說,快刀斬亂麻……”
“侯平。”忽然一聲輕嘆,斷了少年躑躅的話音。
李復瑾淡淡地回視,話語仍平卻已隱含精銳,“你從命的,究竟是李家,還是淇家?”
侯平一凜,立刻曲膝跪下去,“侯平一家人的性命都爲老爺所救,侯平自當此生聽命公子,縱死不悔!”
“既是如此,我說不做,你當如何?”
“屬下明白了。”
“去吧。”啓手倒掉了半涼的茶水,他又思慮了片刻,“還有,轉告淇嘯天,別讓他的線人再跟着我,他要防的不是我!”眉宇間似有重重陰霾交織壓壘,俊顏格外驀然懾人,“這汝墳殿可不止表面這幾雙眼睛。如果不想讓我死,他最好就別擅自行事!”
“是!”
身形一掠,黑影很快沒入濃黑的夜色。
李復瑾慢口飲茶,視線漫漫回至輿圖,黑眸逐漸凝凍。
入殿很順利,可探觸之下,才發現行事要遠比計劃中複雜。身份成謎的少年,諱莫如深的生母……這燕宮裡所藏的諱密,恐怕比他想的要多的多。
遂他斷不能認同淇嘯天的計劃。這種情形之下,他唯一要做的只能是什麼都不做,儘量獲取所有人的信任,徹底在這汝墳殿立定腳跟,任掘不可動搖。
盡數將輿圖上冗雜的畫面收入於心,他毫不猶豫地引來燭火。火舌舔卷,薄圖之上的皇城恢宏而巍峨,頃刻化爲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