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一月,慕容素感染了一場風寒。
原本便細弱的身子因着生病更加枯槁瘦弱,雪白的面色愈加蒼白,加上她神思受挫,悲凝於心,更是一蹶不振,連續數日纏綿病榻。
琉畫擔心不已,日夜寸步不離地照看,卻一直等不來她身體好轉。偏她不允莫鈺的陪伴,終日只孤身一人滯在殿中,無喜無悲,悶悶無言。
小半月內莫鈺來過無數次,琉畫想放,卻都被她駁了回去。她似乎有意避着他,可又不如曾經那般冷語相逼,只任琉畫尋些緣由將他勸走。琉畫甚爲苦惱,尋了無數個理由去搪塞,幾乎已到了抗忍的盡頭。
“她究竟怎麼樣了?爲何一直不肯見我?”
莫鈺的臉上說不盡的擔憂,被閉門回絕的數日,自然也快安忍到了盡頭。琉畫絞着雙手,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綻出甜笑,“莫護衛安心,娘娘沒有事。娘娘只是在病中,容顏不佳,不願讓莫護衛見了擔心,這纔回絕,莫護衛不必擔憂。”
莫鈺自知自己執拗不過,但憂慮總似不忍。僵滯許久,凝聲問道:“她近來,可都有按時用膳入寢?”
“都有的,莫護衛放心。”琉畫恭謹回道。心知此刻不易與他周旋太久,很快下了逐令,“莫護衛若是沒什麼事,便早些回去吧,待娘娘好轉,奴婢定會第一時間秉明莫護衛。”
“好吧。”嘆了口氣,他又定了片刻,終是做了讓步,“我就在後殿,若是有需要,儘管來喚我。”
“是。”
又一次成功的拒見,琉畫鬆下一口氣,確認了人影已經離去,閉緊了房門,轉身回了內殿。慕容素正在殿中,出神地望着那隻青翠鸝鳥,面龐蒼淡而寧靜。
“娘娘……”
聽見聲音,她略回了神,沒什麼語氣地問:“他走了嗎?”
“嗯。”琉畫點點頭。心中卻總是有些鬱悶,滯了片晌,終是忍不住道:“娘娘,您爲什麼不見莫護衛?”
“爲什麼要見?”脣角輕挾了一抹幽淡的弧度,慕容素問得淡然。
終歸是要再也不見的……早一些不見,總好過驟然離別痛得少些。
琉畫自然不知慕容素的心思,略一沉吟,小心翼翼地勸慰,“娘娘,奴婢瞧着,莫護衛是真的很擔心您。他……喜歡你。”仔細看着她的神情,琉畫語氣很輕,“而您……明明也是想着莫護衛、喜歡莫護衛的,又何必——”
“琉畫。”輕聲打斷了她的話語,慕容素側眸看了過來,“我問你。”
琉畫頓時噤聲,點了點頭。
她怔靜了好一會兒,低聲問道:“兩個人,如果互相喜歡,就可以在一起嗎?”
“當然了。”琉畫幾乎是立即回答,“兩個人,既然兩情相悅,自然就要在一起。”
她的思緒卻仿若一瞬墜進了某種迷濛,話音如霧般的飄渺。“那如果,你明明知道如果和他在一起,會給他帶來傷害,註定不會有好結果呢?”
“傷害?”
“嗯。”她依舊在笑,只是笑容卻忽地變得有些苦澀,“或者,你們的身份太懸殊,永遠不會被別人祝福。無論到哪裡,都會被詬病,被唾棄……”
愣了幾秒,琉畫漸漸明白過來,“娘娘,您可還在想着如歌那天的話?”咬了咬牙,她的胸臆蕩起幾許不忿之色,“娘娘不要聽她亂說!您和莫護衛,怎麼是她說的那樣……”
“和她沒有關係。”她微微嘆息,凝眸看着窗櫺外的一線天空,眸光有幾分迷惘,聲音幾近飄浮,“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該結束了……
這一切都引她而起,那麼而今塵埃將落,也該有她來將這一切結束。她本就是個死人,早在九年之前,就死在那場火雨之中。這數年來的命,是她從如笑身上偷來的,是白芷捨身給予的,她早該奉還了。
而在一切結束之前,能知道他還活着,能再見到他,已是上天給她最大的恩德,她已無怨。局中霧已散盡,能在最後看清自己的心,她沒有任何的遺憾。
只有他啊……
那個屬於他的少年。她唯一放心不下,唯一心有牽掛的——
如果真的這樣做,他會恨她吧?但是恨也好。總好過念念不忘,總好過成日難過。終有一日,他會忘記她的。他會有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娘娘,奴婢不懂。”迷茫地回味着她的話,琉畫心思懵懂。
“你終會懂的。”她沒有多言,脣角輕揚,鐫凝成一抹微笑。
總有一天,她會遇見屬於自己的那個人。會讓她喜,讓她痛,讓她難過快樂。讓她即便付出生命也心甘情願,在所不惜。
而慕容素覺得,自己已經遇到了。
“我這一生,從不曾虧欠過任何人。”
低低的聲卷着清風,散得極遠。
“唯有他,我欠的實在太多了……”
·
夕暉絢爛,透過檐頂的琉窗靜靜映射,如注了一縷月光。
莫鈺照應着琉畫的叮囑,輕輕推開殿門,“公主。”
慕容素正在殿中,坐於桌案旁輕手斟酒,聞聲擡起睫,輕綻出一抹笑,“你來了。”
一指自己對面的空位,慕容素道:“坐吧。”
“你怎麼了?”莫鈺有些怔愕,漸漸走近,打量着她的神色。她今日着了身藕粉的流裙,裙襬延長,華美而雍容。髮髻整齊,淡妝輕掃,容顏明動照人,絲毫不復病中的頹滄。
“沒什麼。”慕容素搖了搖頭,將一盞酒撂置他面前,輕笑,“太無聊了,想讓你陪陪我。”
桌上不止有酒,還置了數碟小菜,色澤鮮麗,香氣勾人。他大略望了望,依舊覺得她似乎有些不同,卻一時說不上來,輕止住了她倒酒的手,“你方纔初愈,不能喝酒。”
她沒有言語,輕手將他隔至一旁,斟滿了另一隻酒盞。
“你心情不好?”
“有一些。”她擡了擡眼,執起盞相敬。雖這般說,輕淺笑顏中卻隱約蘊着一抹嗔嬌的俏皮,道:“我和如歌吵架了。”
“如歌?”莫鈺有些不解,“爲什麼?”
“唉……”她故作惋惜般一嘆,搖了搖頭,“她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我現在已經管不住她了。”
“那不正好。”他不自覺有些想笑。從前如歌向來穩重成熟,不似她飛揚跳脫。除了怕他,她對如歌亦頗有幾分懼色。如今聽她這般言,總幾分可樂。
“她總有一天會有自己的生活,也免得你再操心她。”
“也是。”她神色微黯了一黯,片瞬又笑起來,主動碰了碰他的酒杯,“乾杯。”
指尖不經意劃了下他的掌背,莫鈺輕蹙了蹙眉,道:“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她略微一怔,還未及反應,手中的酒盞已被他撂下,不由分碰了碰她的手,“可還是病着?”
她的手很小,卻細白纖長,然而撫過掌心,卻能感到有無數粗繭橫生,密集斑駁。他下意識攤開她的手掌望了望,眼神輕微一凝。
“我的手,是不是很醜?”沒有阻止他的動作,他笑了一笑,半晌抽回來,靜靜望了望,“做了幾年的娘娘,還是沒能將這些繭除去,恐怕,是再也去不掉了。這樣一雙手,很難看吧?”
“說什麼傻話。”他似乎有些不滿,竟也探出掌,半侃半謔地問道:“若是這般,我的又算什麼?”
莫鈺的手指十分纖長,骨節分明,如他本人一般,望似微泛着點點冷意。只是他常年握刀習武,原本平滑的掌中錯繭密佈,幹劣而粗糙,將本似寒玉的一雙手掌平添了種蒼勁之感。
靜靜望着面前的這隻手,慕容素卻未覺好笑,心中忽地泛引了某種疼,指尖逐漸蜷縮。
“莫鈺,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的視線逐漸上移,落在他的臉上,神情凝定而模糊,“那天,你的刀爲什麼會落。”
他的表情突然頓住了,默默垂下眸。靜了片晌,悄無聲息把手收了回去。
“沒什麼。”隔了少頃他又擡起睫,淡然道:“只是受了一些小傷。”
“不礙事嗎?”
“當然。”他說的十分平靜,似乎真的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連解釋都不曾,“只要仔細養一些時日,便會好了。”
她一直沒有說話,如星的眸只是看着他,目不轉睛。許久黑眸逐漸似有了霧氣,被她錯目掩去,忽然灑脫道:“好!”
執起酒盞,她一把將一杯醇酒飲盡。冰涼的酒灌入喉中,辣的她微蹙了眉。
“別喝太多。”莫鈺始終有些擔憂,“小心醉。”
慕容素搖了搖頭,雙頰似被酒氣薰染,很快染了些微緋紅,喃喃道:“莫鈺,你知道嗎?”
“什麼?”
“其實我很怕。”
“怕?”
“嗯。”她一直揚着笑,依然凝望着自己的指尖,細數掌中凌亂的紋路,“我殺了人。”
莫鈺怔了怔。
“自我回宮起,若細數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實不過都是殺人。”明媚的顏容蘊着澀意,她淡淡苦笑,“你猜猜我殺過多少人?麗姬,謹書,徐韶冉。喬虞……”
“她們不是你殺的。”他靜靜望着她,低聲提醒。
“人是因我而死,自然便是我殺的。”她笑得很空白,輕翻了翻手掌,嘆息,“就用這雙手,翻手雲,覆手雨,便能決定一個人的命。”
“很可笑吧?”說着又自嘲一哂,“曾經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今,也不過一個骯髒的劊子手。我總覺得,總有一天,她們都會過來找我,我真的怕……”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覆住了她的手掌,也阻隔了她的視線。
“別看了。”拉過了她的手,他的聲音清冷卻溫柔,“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明亮的眸靜靜直視着他,她的神情逐漸寧靜,笑顏淺淺。
“你知道嗎,”莫鈺淡淡道:“我也殺過人。”
“……”
“比你更多,更直接,也更殘忍。他們都死在我的身邊,真真切切死在我的手下。當一個人的命運無法自己掌握,唯有捨去別人的命才能獲取時,殺人,便不是罪過。”
她的神思輕怔了怔,逐漸似乎恍悟,輕道:“你說的,可是暗廠?”
“嗯。”他的眼神微黯了黯,輕點了點頭。
她稍一沉吟,迷茫中又有了幾分好奇之色,“暗廠——是什麼樣?”
那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莫鈺聞言卻倏地怔住了。
似乎是他從不願主動回憶,當記憶被觸碰的那一刻,神經有一瞬的恍惚,思緒飄得極遠極遠,如風吹掀開了層層灰燼中的過往。
“很大,很黑暗,也很凌亂。永遠沒有陽光……只有血腥、擊打、叱罵、廝殺。只有勝,你才能獲得被尊重的地位,否則,就只能甘受別人的欺凌……”
她一直靜靜聽,用心去感受他曾經歷的每一時,每一刻,彷彿自己全部親眼看到過。靜靜伏在他身邊,她輕聲問詢:“那你勝了嗎?”
他點了點頭,卻又搖了頭。默默思索了片晌,道:“最初什麼都不懂,不願去和同伴拼殺,不願主動去傷人,可是隻能被欺負得更慘。後來我發現,一味的退讓,根本無法保護自己……”
清渺的聲線愈來愈淡,仿若穿透了這十餘年的光陰,回到了那個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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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血、嘶鳴、劍樹刀山……四周的燈光幽幽暗暗,覆滿了粘膩骯髒的潮氣。試煉臺被設的很高很高,四周沒有一點圍欄。如若不慎跌下,或是膽小逃離,只會被摔得四分五裂,命喪當場。
他還記得那一天,至今仍不知那是白日還是黑夜,可對他而言,已沒有了什麼分別。他第一次被置在試煉臺上,去對戰那個朝夕相處的同伴。四周的人猛烈喝彩,喧聲如潮,一浪高過一浪。無數的人,無數隻眼睛,皆在等待同一個時刻來臨。等待勝利,等待死亡——
教官說,試煉臺上,入二回一,永遠,只有一個人可以離開。
他不願廝拼,也不想死,可更不知該怎麼辦。那一刻,他真的很想連同同伴砍下教官的腦袋。他將他們置在這樣的境地,任意玩弄,不顧生死,命如草芥。他不懂,也不服氣——
可是當同伴變爲兇猛的猛獸撲向自己,帶着凌冽難擋的殺意,一心要將他殺死,身上的疼真真切切,他突然便猶豫了。他不願死,他想活着,哪怕命似豬狗,哪怕苟且至此。他拼了命去回擊,去擊殺。用那把缺了口的短刀戳進他的心肺,他的脖頸。他看到同伴不甘死去的眼神,疾恨而難以置信,讓他真的覺得,自己便是地獄的羅剎,他罪大惡極。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
他幾乎還能感受到那些濺染在身上的血,鮮紅而溫熱。一點點涼去,就如感受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慢慢逝去。無數午夜夢迴,他幾乎還能望見那些生命,若不是他,或許他們還能存在,或許會有更好的明天——
“……那時我六歲。”靜靜飲下一盞清酒,莫鈺說得十分平靜,“我本以爲那一次之後,我再不必殺人。但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越來越多。我殺了很多人,殺的越多,我就越平靜……”
感受到他平平語音下的情緒似乎有着凝痛的波動,她適時換了話題,“那時候,你叫七十一?”
“嗯。”莫鈺點頭。
“那後來呢?”
“後來……”他的神情微微一漾,嘆息,“後來,十二便帶領我們逃脫了。但二百多個孩子,真正逃離的,只有我一人。”
“十二?”她微微有些訝異,回想起他似乎曾提及過這個名字,心下微微沉吟。
“嗯。”莫鈺解釋道:“他很厲害,他是暗廠中最厲害的孩子,從沒有人能贏過他。暗廠中的每一個人,都以他爲榮,又怕同他爲敵。”
“也是他,從暗牢救了你。”她逐漸思起,心口不禁涌起幾分感激。
“沒錯。”
慕容素輕輕一笑,“他救了你,有朝一日,若有機會,我定要去拜會。”
他的心中微微一動,低聲道:“我一定替你引薦。”
“好。”
執手又斟了幾盞烈酒,她一舉啜飲下去,濃辣的酒液滑入腸胃,火辣而痛爽。莫鈺此番卻未再阻止,伴着他一起一杯杯飲下去。四周的空氣都似被酒灼得滾熱,醇香漫流。
“莫鈺。”默默對酌半晌,慕容素又忽地輕輕喚了一聲。
“嗯?”
她長久地默望,爲他敬了一杯,“你可還記得,你曾經的名字?”
“曾經的名字?”
“嗯。”她微笑,凝眸注視着他,“在你叫七十一與莫鈺之前,你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他恍然怔了一下,被酒液薰染的神思忽地似清醒了,僵定了很久很久。
——“淮。”
默了良久,終於清吐出這樣一個字,似從經年塵埃中拾起。
慕容素怔了怔,“淮?”
“嗯。”他垂下眼,記憶被燒得滾燙,神容淡漠,“我只記得,我生在淮水河畔。那時,我的父母和兄長,都喚我小淮。”
“淮……”她輕輕念着,唸了片晌,胸臆都似乎逐漸溫暖了起來,許久笑道:“它比莫鈺更適合你。”
莫鈺沒有說話。
“真好,你還能記得自己的名字。”她輕輕一嘆,仰頜透過頭頂的琉窗望向天空,凝望黑夜來臨前那一點稀疏的星辰,低聲呢喃:“我已經……快要忘記我自己的名字了。我真怕有一天,我再不記得,我是誰了……”
“不會的。”凝神注視她,莫鈺的聲音很輕,“我會記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