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素覺得自己仿若是墜進了萬丈深淵,四周玄冰千丈,冷氣瀰漫,黑暗遙遠得望都望不到盡頭。她異樣的寒冷,異樣的孤獨,可是身邊卻沒有一絲光源與溫暖,只能任由無盡的冷意層層傾裹,一點一點吞噬掉她最後一絲體溫。
這樣的感覺,讓她感到似乎回到白芷剛死的時候。那時的她方纔以爲,自己得到了一個溫暖的新家,再不必流浪挨凍,不必飢寒交迫。可是轉瞬,所有的幸福瞬間抽離,又只剩下她孤身一人。那個冬日對她而言,徹骨的冰寒。她蜷在一起,努力剋制着自己顫抖的身體,努力讓自己不要怕,凝視着窗外漫長的夜,冰冷的星,止不住眼淚。
“娘娘……”
琉畫擔憂不已。自從自臨鳳殿歸來,娘娘便是這番模樣。迷茫呆怔,不食不語,彷彿靈魂蕩離了身體,只剩下一個虛無的空殼。她拒絕了莫鈺的陪伴,將自己關在殿中關了一整晚。當自己終於敲開了房門,見到的卻仍是她失魂落魄的面龐,落寞而哀怨。
“我沒事。”慕容素虛弱地笑了笑,虛蒼的笑卻過於勉力,讓琉畫更加的憂心。她探出手去,握緊了她半垂的手,貼膚竟一片冰涼。
“娘娘可是爲莫護衛的傷憂心?”努力暖握着她的雙手,琉畫努力勸慰,“依奴婢看,娘娘不必過於憂心。莫護衛的傷,沒有人會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既不曾對娘娘敘說過,那想來心中必有所數,娘娘空想也是徒添煩惱罷了。”
回思起淇玥先前那一言一語,數不盡的悔恨與酸澀幾乎化成□□腐蝕着心肺,疼得令她幾乎窒息,又分外揮之不去。
……
他的手,是不是拿不起刀了?
我把他的右手廢了!
武功高強又如何?!我讓他這輩子都再提不起刀!
……
…………
慕容素閉了閉眼。
就是因爲他太心有所數,心知自己受的是怎樣的傷,會有怎樣的後果,所以纔會只口不提,纔會刻意隱瞞。他總是這般,不會喊痛,不會言語,從不會讓別人擔心他自己……
“琉畫。”嘆了口氣,慕容素睜開眼,容色掩不住鬱結的疲憊,“幫我把如歌叫來,好嗎?”
總有些事情終將明晰,總有真相必須面對。哪怕蝕心穿骨,哪怕心肺潰爛。
·
“公主,你喚我?”
“嗯。”
慕容素半倚在榻上,輕輕擡起頭。望着面前熟悉的容顏,片刻輕笑,“我看琉畫守了一夜,也太累了,讓你過來頂一頂她,讓她去歇一歇。”
“好。”如歌應聲一諾。上前探了探溫好的手爐,將手爐遞至慕容素掌間。轉身又在炭爐中添了幾枚炭,隨口笑道:“琉畫這丫頭雖說沒那麼聰明,但卻很機靈,對公主也是一心一意,倒也難得。”
“是啊。”慕容素輕淺一笑,一直凝視着如歌忙絡的背影,輕口一喚,“如歌。”
如歌回過頭。
“我把淇玥毒瘋了。”
手中忽地一顫,如歌似乎有些愣怔。片晌似回過神,“公主,你……怎麼了?”
“沒怎麼。”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眸,表情無波無瀾,慢慢收回了目光。
“好端端的,公主怎麼去與淇氏置氣。”
慕容素默了一默,輕翹了翹脣角,“她在茶中下毒,想毒死我,被我發現了。”
如歌的呼吸稍微頓了頓。轉瞬,又恢復了笑顏,只是淺笑微僵,“那……她是該死。公主沒有殺了她,已是便宜了她。”
“你也覺得淇玥該死?”神容未變,慕容素淡聲問道。
她有些尷尬,默默垂下了眸,“公主這是說的什麼話?無論公主決定什麼,如歌都會支持。”
長久凝望,慕容素輕輕笑了,眼神平如死水,“謝謝你,如歌。”
如歌彎了彎脣角,“公主不要這樣說,這是如歌該做的。”立在原地頓了片刻,她又道:“奴婢還有很多活計,先過去了,公主好好歇息。”
躬身施了一禮,她後退數步,轉身欲要離去。
“如歌。”慕容素卻忽地在身後喚住她。
腳步微微頓了一頓,如歌遲疑回過身,“公主可還有其他吩咐?”
她半天未曾回答,只是一直盯着。靜默的目光似乎變作了一柄刺,直直刺向眼前的人。
如歌指尖輕蜷。
長久的沉默令室中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而壓抑,隔了良久,慕容素嘆息了一口氣,道:“沒有了。”
“……”
“你快去吧。”
她怔了一怔,低聲稱是,很快離去了。
·
第二日晨,天尚未亮。
汝墳殿西側的一間小殿門悄悄開了,一道纖瘦的身影悄悄步出來,趁着濃霧朦朧的夜色,徑步向着西側門的方向行去。她走的很快,也很急,緊抱着懷中揣着的一個東西,步履匆匆。
“如歌。”
一個清脆的聲音卻在這時破開了晨霧,在她即將踏出院門的前一刻,清晰落入耳畔。
如歌猛地一悚,下意識回過身,看清了幽暗晨光下朦朧的身影,不禁有些詫然,“……琉畫?”
那確實是琉畫,正立於她半丈開外的距離,靜靜注視着她。她似乎同樣有些詫異,笑着問道:“這麼早,你要去做什麼?”
“沒什麼。”她搖了搖頭,壓下了心底的慌張,又恢復了淡漠,“睡不着。”
“咦,你拿的是什麼?”目光落在她懷抱中的小木匣上,琉畫露出了幾分好奇,“我要看!”
“不能給你看!”誰知如歌的神色卻驀地變了,厲色疾言,將木匣一瞬背入身後。
琉畫怔了怔。
她漸漸反應過來,感覺出自己語氣過硬,略緩下語氣,搪塞道:“這……只是些不要的東西,沒什麼好看的。”
琉畫有些狐疑,目光向她身後探了一探,眸光微閃,“這麼漂亮的匣子,爲什麼不要了?你不要,不如送給我!”
說着她猛地上前,趁着她猝不及防之時,一把將匣子搶過。如歌大驚失色,“喂!你——”想挽救卻已來不及了,半大不小的木匣在指尖一滑,驟地摔落在地。
靜寂間只聞一聲譁響,無數茶葉散落在地,落上地面的水窪,逐漸化開一抹輕紅。
如歌登時勃然色變,僵立在了原地。
“如歌……”
“記住!你什麼都沒有看到!”一抹狠厲從慌張的眸中閃過,她駁口截去了琉畫的話,蹲下身欲將木匣與茶葉收起。
“如歌。”熟悉而冷淡的聲音傳來,聽不出情緒。
如歌的動作倏然定住了。滯了很久,慢慢側過頭。
慕容素的臉上說不出是種怎樣的表情,既似是氣怒,又仿若一種強制隱忍的疾痛,她努力剋制着自己疾顫的身體,微微一嘆,“爲什麼……”
閉了閉眼,緊蹙的眉宇痛意難忍,聲音卻依舊很平,“爲什麼要這麼做?”
如歌的脣色剎那褪白,凝滯半晌,輕輕抿起,化去了面上的慌亂與怔忡。她看了看琉畫,又望了望慕容素,最終落上地面的微紅,心中逐漸明白,“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慕容素沒有回答。
她的情緒逐漸激動,深吸了口氣,倏地怒喊:“那你昨天爲什麼又要故意試探我?爲什麼不直接戳穿我?!”
“爲什麼?!”慕容素瞬時駁口,怒戾的眸紅了,有淚滑下來,“我不想是你,我懷疑任何人都不想懷疑你!可爲什麼偏偏就是你!你爲什麼要背叛我?!”
如歌頓了一頓,臉上同樣有淚溢出,眸中卻逐漸似涌起了恨,死死抿住脣。
“你跟了我十幾年……十幾年啊!”慕容素聲線悲痛,“可是你卻想下毒毒死我!”
“因爲莫鈺!”她忽然厲聲道,出口的話卻不禁令人愕然。
慕容素一怔,“莫鈺?”
“是。”一把逝去了面頰的淚,如歌仰頜看着她,眼神中的情愫含混不明。
她冷冷道:“我不想讓莫鈺在你身上浪費心思。他不該屬於這裡,更不該屬於你!”
慕容素難以置信,恍惚間甚至覺得自己聞得一語荒謬,扯脣笑了一下,心中更加悲憫,“就因爲這樣,所以你就對我下毒?”
“對!”如歌厲聲喊。
尖刻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如歌心中難過,淚又落下來,“我喜歡莫鈺,可他並不喜歡我。”
“……”
“我知道,他喜歡你,自小就喜歡。我雖不說破,但我看的出來。我也知道,即便你不和他在一起,他也不會是我的,我……配不上他。”珍珠般的眼淚怔怔滑下,落在衣襟綻放成花。
她嘆了口氣,語氣又忽地變了,怒恨而凌厲,“可是你呢?你又能爲他做什麼?你給他帶來的又是什麼?!”
慕容素猛然怔住,迷惑而不解。
她……能做什麼?給他帶來什麼……?
“你知道嗎?莫鈺的右手廢了!”狠絕的話語如冰刻的立刀,那般輕而易舉地掀開最沉痛的傷口,冷得徹人心肺,“他再拿不起刀了,是因爲你!他爲了想要救你,才淪落到這般!他回來的第一天,你就傷了他。他想帶你走,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他!他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可是你呢?你都做了什麼?!”
恍若被一道利器當頭棒喝,慕容素遽然僵立在原地。
“公主……白芷,娘娘,慕容素!”一句一句念出她這數年的各種身份與姓名,每念出一句,都比上一句更狠,也更加冷,“曾經你貴爲公主,他是你的護衛,你們不可能在一起。而今,你已是這大涼的嬪妃,你更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既然如此,你爲什麼不肯放?爲什麼!”
筆直的身姿忽地一晃,慕容素只覺腦中驟然一白,幾乎站立不住,向後重重一跌。
“娘娘!”琉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她卻似乎聽不見,感受不到呼喚。凝涌的淚愣愣下墜,迷茫地看着面前。
是了……不能在一起,他們從來不能在一起過,從來不能……
可是——
這數月來的冷漠、溫暖、快樂,她習慣了他再次存在,她依賴他給的陪伴與暖意。她或許是太寂寞,太孤獨,所以格外依戀他給的每一分美好。但儘管如此,她其實,並未打算同他在一起過……
但是,她還是不想放……就算不能在一起,她還是自私地想要他永遠存在,永遠不想放開。
爲什麼不肯放?爲什麼?!
或許,淇玥說的纔是對的……
她真的是災星,不斷引來災難,總是不斷不斷,給身邊的人帶來災禍。從跟隨她開始,他便從不曾真正安定過,一直受傷,一直隱忍,而今,她卻變本加厲,親手傷了他……
不能不放……不能不放——她已經紮根在了地獄裡,可他不行!他和她不一樣,她不能這樣放任下去……
“對不起……”無數的淚止不住地滾落,她心中劇痛。手不自覺地揪住衣襟,喃喃,“對不起……”
如歌沒有迴應。
怔立了好一會兒,她擡袖拭去臉上的殘淚,蹲下身,仔細將地上的茶葉一一收整好。又闔好木匣,起身朝門口走去。
“這件事……”慕容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悲慟而喑啞。
如歌的腳步頓了頓。
“……我不會說出去。”
四周靜了片刻,如歌語線冰涼,“我不會接受。”
漠然撂下了這一句話,她再無猶疑,啓步躍出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