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鈺感到自己彷彿回到了涼北的那座雪山,四周白雪皚皚,荒山野嶺,沒有一個人。他一直走,一直走,天地之間僅有他一人,四周又寒又冷,除了絕望,便是絕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他幾乎不知自己是如何渡過的這一夜,四處一片黑暗,只有那一點微光,讓他可見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願去看,努力閉着眼,可那些靡旎的吟鳴還是能夠鑽進來,如一根根利刺,從耳朵直接扎進心裡。他寧願這是一場噩夢,甚至希望自己立刻死去,也如而今這般心身如絞來得痛快。
可終究不是夢,現實永遠比夢境來得更酷厲,更殘忍。
“……爲什麼。”就這樣兩相靜對了良久,莫鈺聽到自己的聲音,喑澀難聽,幾乎被烙鐵拂過,痛得不像自己。
“你爲什麼要這樣。”微微側過眸,沒有感情的瞳眸中蘊着緋色,說不盡的疲憊與鬱痛。
他不明白。明明昨日還曾對酒當歌,明明一切都還如常一般平靜。他們徹夜長談,放肆歡笑,然而僅僅過了一夜,世界都彷彿翻轉了個方向,似從天堂深深跌入泥潭。
慕容素一直不曾出聲。
“對不起。”等了很久很久,她只回了這一句。
“你別說對不起。”他的心被攥緊般的疼了,拳頭緊握,難以發泄的沉痛與憤怒。猝地他站起身,整個情緒無法自控,怒道:“你告訴我爲什麼!究竟爲什麼?!”
“不爲什麼。”她也徐徐站起身,靜望着他的眼,臉上有着令人難以理解的平靜,甚至露出笑容,“爲了我自己。”
“……你自己?”他依舊不懂,視線不肯偏離半寸,執拗鎖住她每一絲神情。
“沒錯。”慕容素輕輕笑道:“你忘記了?我早就是他的妃妾。你以爲,我還會有多純潔?”
他靜靜俯視着她,忍着胸口輾轉的難受,沉默了半天,低低的話音從脣齒間擠出來,“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她遽然駁聲,眼睛有了潮氣,諷意深濃,“莫鈺,你看看我,你看看你面前這個人,這個身體,你仔細看!”急戾的話語帶着冷笑,“她哪一點是你要尋的那個人?她有哪一點還是你要尋的那個慕容素?你看清楚!”
“我一直很清楚。”望着她,莫鈺的眼神很深很深,“我尋的那個,就是你,一直都是你。”
她卻忽地笑了,彷彿聽見了一個笑話,脣邊一抹輕嘲,“莫鈺,你喜歡我,對嗎?”
他怔了一怔。沉積數年的心思被猛然點破,猶如心底最柔的那一根線被撥動,令他的神思不覺微漾。
她依然在微笑,卻笑得令他發寒,無端的冰冷,“可是莫鈺,你有沒有想過,你能給我什麼?!”
他一剎訝住了,喉嚨一澀竟一時發不出聲音,期艾少頃,“……給你什麼?”
“對!”一滴冷淚倏地墜落,被她立刻拂去,目光又凝成冰,“你想過嗎?你能給我什麼?就算你帶我走,你未來給我的,又會是怎樣的生活?”
他心頭一震僵立在原地,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我早就習慣了錦衣玉食,這種金碧輝煌的生活。如果我和你走了,江湖浪蕩,食不果腹,你覺得我可能接受嗎?你什麼都給不了我,我想要的,你根本給不了我!”
“所以,你就這樣對我?”他難以置信,怔怔退了一步,搖頭呢喃。
“沒錯!”冰冷的語氣如冰珠迸碎,她笑得極寒,“我給過你選擇,我讓你離開,是你自己不願走。我不是早就提醒過你,不要對我有任何期待!”
“我問你,莫鈺。”扯了扯脣角,她聲音放輕,脫口的話語卻極其殘忍,“從始至終,你有那一點,配得上我?”
他的心似一瞬被冰刻的利劍戳穿了,立即見了血跡,又冷又疼。
“你只是我的護衛——”
她不依不饒,淋淋的血口似乎又驟然壓上了千金巨石,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難受得無法言語,無法動作,烈風迴盪,胸臆腦海,只有這一句——
他只是……
她的護衛……
“不管我是公主也好,妃嬪也好,都絕非是你所能染指的!既是這般,你爲什麼還沒有自知之明?爲什麼還不肯放棄!你知不知道,你的堅持就好像一個笑話!”
“夠了!”一句句話語如刀劃刻着耳膜,直刺裂心肺,他不願再聽,不想再聽,死死閉上眼,“別說了。”
“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殘酷的音語卻仍在繼續,儘管不願,仍喋喋不休刺入耳際,刺痛着他的心,“自我認識李復瑾,我喜歡的便一直是他!你忘了?我差一點就嫁給他了,我愛他!”
“別說了。”
“你自以爲是的以爲我在這裡不快樂,自以爲是想要帶走我,那我問你,你到底有什麼資格?!”
“你別再說了!”他幾乎再無法隱忍,驟地一聲厲呼,聲色暴怒。
四周遽地一靜。
“我不信……”腳步跌撞了幾步,他只覺胸口翻滾着的難過,某種疼幾乎要將胸膛爆開,不由自主身手撫住了胸膛。
“我不信……”脣角揚起一線冷笑,他雙目通紅,淚水幾乎墜下來,“你說的每一句,我都不信……你別想用這種方法逼我走!”
她的手指微微一顫,靜了片晌,又現笑容,“那你想要的,又是什麼?”
“……”他只是看着她,眉宇緊蹙,隱忍着痛楚。
靜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慕容素忽然步上前,啓手解開身上的衣帶。
一件件衣衫忽地落了,先是外衣,然後中衣,褻衣……如一朵芳花剝落了層層花瓣。他猝地驚住了,驀地別過眼去,顫抖着闔上睫,“你做什麼?!”
她只微笑,不顧自己的形象幾何,立在他身前,“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
十指緊抓着他的衣襟,她疾聲喊:“看着我,看着我!不就是這個?你們一個兩個想要的不就是這個?!我給你就是了。你敢嗎?你敢嗎?!”
啪!
重重的一聲掌摑,瞬間截斷了她的話語。
慕容素剎那跌坐在地。
“你瘋了嗎?!”他說不出的痛心,亦說不出的憤怒。視線一瞥掠過她身上斑駁的緋痕,眼底似被利刺刺痛。拾起她的衣裳裹住她的身體。
“看看你現在,已經成了什麼樣子?!”
可怕的力道令光潔的臉頰立即浮起掌痕,她卻似乎感覺不到疼,只是吃吃地笑,眼淚滑墜。
“莫鈺,你走吧……”靜了很久,她蹣跚着站起身,笑容虛弱而無力,“就像我說的,這裡早就不屬於你了……這裡,是涼國。淇玥已經瘋了,淇家也落了,着大涼,這後宮,註定會是我的。我不但要成他的女人,我還要成爲皇后,我要寵冠天下!我會成爲這天下最尊崇的女人!”
他忍不住冷哂,一直輕輕搖着頭,目光冰涼,“你瘋了。”
再不想看着她,他執拗撇開目光,視線卻一瞬掠到她衣封上的某樣東西,黑眸倏然一凝。
慕容素感受到了,輕手一翻,將那樣東西取下遞到他面前。
那是一枚紅色的同心結——
結只有一半,顯然是一對被拆開來的,被保存的良好。紅絲層層編繞,工藝極密,只是期間,以細絲密密織成了一個小字。
——瑾。
他的眼睛被瞬間刺痛了,連帶着心潮都波濤翻涌,痛而亂,逐漸結成冰。
“你……”
“看到了嗎?”她浮出一絲得意的笑,漠然諷謔道:“這個,我一直都留着,一直。他纔是我心裡的那個人。”
“……”
“而你,真讓我感到悲哀!”
凌厲的話平而冷靜,終於擊破了最後一絲防線,所有的信念轟然坍塌。
他努力沉息了一口氣,再隱忍不住。猛地一出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頸——
當那一股強大的匝力瞬襲而來,慕容素感到自己幾乎死去了,又在排山倒海的疼痛裡活了過來。她幾乎呼吸不了,巨大的痛苦讓她猙獰了面龐,卻依舊凝望住他被憤怒激紅的雙眼,淚水慢慢滑下來。
“你這樣……”莫鈺的神色危險的可怕,沉沉盯着她,聲線嘶啞,“對得起夫人和陛下嗎?”
她努力露了一個笑,被遏制的聲音破碎而細微,“……反正……他們……早都死……了……”
手中的力道越來越重,也越來越疼,幾乎蘊着殺意,重重地掐進她的皮肉裡。她一直忍着,忍到完全窒息,幾乎昏厥。呼吸的禁滯讓她的神志都幾乎迷亂,出於求生的本能,她猝地一掙,踢倒了身側屹立的巨型花瓶。
一聲巨大的碎瓷之音響起,迸起的瓷片自半空一劃,劃過他垂落的另一隻手,鮮血猝然流出來。琉畫受了動靜,下意識進屋一探,“娘娘?”卻在望清眼前的景象時大驚失色,立即上前。
“莫護衛!你這是做什麼?快放手,你要掐死娘娘嗎?莫護衛!”
他卻似乎聽不見,只是一直盯着她,眼睛越來越紅,也越來越痛。隱忍許久的淚終於流下,伴着緋血墜地。
琉畫強掰不開,立即屈身跪下,哭求:“求莫護衛,放過娘娘!娘娘身體弱,禁不住莫護衛這樣,求莫護衛!”
他靜靜地看着她的眼,看到自己都幾乎忍不下去。猝然甩開手,將她甩落在地。頸上的禁制消失了,一大片空氣侵入胸肺,她大口大口呼吸,大口大口咳嗽,頭腦一片昏沉。
莫鈺靜靜道:“我在暗牢裡,九死一生,忍着酷刑,咬着牙留下了一條命,就爲了見你一面,爲了……知道你是否安全。”
心倏然疼了一下,慕容素擡起眼。
手上的血緩緩漫流,他的目光黯痛而蒼涼,“而你,真的不值。”
再待不下去,他冷冷撂下這一句,漠然轉身。
拉開殿門,他方走兩步,胸口卻倏然一陣劇痛。他下意識捂住襟口,停頓半秒,驀地折身,一口鮮血吐出。
所有的意識一瞬消失了,黑暗潮水般瘋狂涌來。他渾身一輕,剎那傾倒在地。
“莫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