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一至,滿殿俱靜。
衆臣錯愕回首,只見殿口一道素色身影傲然直立,容色淡定,正是慕容素。停了停,她緩緩步上殿,靜立於大殿最中。
李復瑾幾乎驚住了,不顧尚在朝時,立即起身匆匆步下殿堂。他疾步至她面前,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這不是胡鬧的地方,快回去!”
“胡鬧?”她仰頭輕瞥了他一眼,忽地勾起一抹笑,視線自殿上的衆人巡過,道:“既是胡鬧,那我今日,還真就要胡鬧這一回了!”
“荒唐!”列間孫震毓立即呵斥,“後宮不得干政。朝堂重地,女眷不可登及,豈是你可隨意胡鬧的地方?!”
言罷他雙目一掠,向周側的禁衛怒聲施令,“來人,還不快送昭儀出殿!”
“誰敢碰我?!”慕容素目光驟然一冷,憤聲一喝,止住了禁衛的動作。
冷笑了一聲又望向孫震毓,她言語含刺,“孫將軍,你莫不是將這朝堂當做是你自家的後院了?陛下尚且在此,你竟敢私調禁軍,該當何罪?!”
孫震毓的容色略略一僵,半晌,咬牙執禮道:“陛下,臣知罪。只是昭儀娘娘無召上殿,霍亂超綱,依令應當嚴懲!”
李復瑾的呼吸輕微一滯,出手按住了她的臂膀,“素素,你先回去,好不好?”
慕容素一把揮開他。
靜迎着所有似劍的視線,慕容素冷哂,“女眷不可入朝堂,那麼敢問列位,我這腹中的,乃陛下親子,大涼正統的皇嗣。既是如此,你們也敢阻嗎?”
清亮的音線冰冷沉冽,殿中的朝臣一怔,目光下意識望向她的小腹。
她一剎又笑了,面龐諷蔑而輕鄙,視線一一掠過衆臣,“再說,我第一次登臨這座大殿的時候,諸位大人們,還不知在何處呢!”
“白昭儀!”列間一位老臣終於忍不住,喝聲出口,“定國公主。士可殺不可辱!你巧言令色,辱蔑衆臣。想做這大涼的皇后,就憑你——休想!”
慕容素盈盈瞥過去了一眼,笑意不減,“你是誰?”
“臣,乃陛下親命一品禮部尚書張之赫,昭儀娘娘別來無恙!”
“素素!”望見她笑得愈來愈盛,李復瑾的心下愈加擔憂,“你別鬧了,先回去,這裡交給我。”
慕容素卻似沒有聽見,推開他,緩緩步至張之赫身前,“原來是張尚書,久仰。”
張之赫一聲冷哼。
靜打量了他片晌,慕容素莞爾,“既然張尚書說,本宮不能休想做這大涼皇后,那本宮倒是想問一問張尚書幾個問題,還望張尚書回答。”
張尚書冷目相對,“白昭儀有何賜教?”
“不敢。”她呵氣如蘭,目光卻透骨的冰冷,直至刺向面前的人,“敢問張尚書,陛下娶妻納妾,屬家事,還是國事?”
張之赫立道:“陛下娶妻,當屬家事,又屬國事。”
“哦?”她轉了轉明眸,笑容明媚,“此言何解?”
“陛下之妻,當爲皇后,乃一國之母。一國之母,必當母儀天下!可做這天下女子之表率,方可壓服悠悠衆口。故,當屬家事,又屬國事。”
“原來是這般。”她盈盈笑了,俏皮般嘆了一聲,轉而又道:“那我再問你,除卻中宮皇后,後宮其他嬪妃,可爲陛下的妻室?”
她這一問問的極其愚蠢,張之赫都忍不住諷笑了一聲,輕蔑道:“嬪妃怎有資格做一國之母之表率?自當爲陛下之側妾!”
“哦!”她點了點頭,似乎方纔恍然大悟,眸目光亮冰寒,“那此番立後之爭,又不是我想做這大涼皇后。乃陛下想娶我做妻,而非側妾。可昭儀僅是妾妃,故只能立我做皇后,如此,敢問張尚書,又該怎般呢?”
一言脫出,殿中的衆人瞬時怔住了。
李復瑾的身子剎時一僵。
“陛下,這——?”張之赫自是同樣訝異,一瞬望向了李復瑾。
她亦回頭望過去,只是卻未發一眼,只是靜靜注視,脣角微揚,清涼的瞳眸冷凝,無端有着某種壓人的威迫。見他絲毫未動,她壓下了冷笑,覆在小腹的手輕輕一比,劃過一抹肅殺之意。
李復瑾的面色剎那白了,僵滯了良久,期期艾艾道:“沒錯……是朕。是朕……想娶她做妻。”
慕容素如意一笑。
“陛下!”張之赫痛心疾首,“陛下糊塗啊!她……她怎有資格,做這大涼的主母!”
慕容素瞬間“哈”了一聲。
“我沒資格?”清瞳的眸越來越冷,她連笑都懶得裝了,疾言厲色,“最後一個問題,張尚書。本宮問你!君臣之道中,爲君者大,還是爲臣子大?”
喉間一澀,張之赫咬牙硬道:“當然是……爲君者大。”
“哦,原來是爲君者大。”慕容素半笑不笑地點頭,“既然爲君者大,身爲臣子者,方從君令爲君事!那麼,既是君想娶我爲妻,立我爲後,你們爲臣者自當遵從便是!又有何資格干涉?!”
冷冽的氣勢震駭羣臣,驚心的迫人。
她片晌又笑了,冷聲道:“況且你說我沒資格?那我且問你,我若沒資格,天下還哪個有女子有資格?!我母親乃前魏女帝,我父皇乃大燕帝王,我乃大燕定國公主。這世上,可還有哪一女子,比我更尊崇?!”
整座大殿瞬間寂靜無聲。
靜靜凝視着她,李復瑾的神色異常複雜。他說不出話,無法動作,心裡的暗潮洶涌澎湃,說不出是什麼情緒。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有種詭異的預感,感到自己從未認識過她。心頭有種莫名的慌悸,說不透是什麼,卻沉得他幾乎難以呼吸。
“唉……”良久,她微笑着一嘆,瞥了眼李復瑾,“琉畫說的不錯,出來走一趟,心中果真是舒暢多了。我也玩兒夠了,先回去了。”
語罷她再沒猶疑,素白的衣衫輕微一飄,很快離開了殿中。
·
事情很快便傳了出去。
朝堂之上,宮妃無召上殿,舌戰朝臣,無論怎般,傳說出去都乃一幕驚世駭俗的傳聞。宮中的人議論紛紛,人人皆稱白昭儀自有孕後便性情大變,喜怒難摸,一時間宮內所有司官女婢皆對汝墳殿退徙三舍。人人自危這般情形,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不慎犯了忌諱。
慕容素卻絲毫無謂,面對流言恍若未聞。只聽說自她這一鬧,朝中百官對立後之事再無人膽敢質疑。李復瑾下了旨意,在三月後冊立昭儀白氏爲後,入主中宮。她卻沒什麼喜色,生活依舊按部就班。
李復瑾在事後來過一此,本來胸有慍怒,卻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全然紛消。那時她正抱着膝坐在院中發呆,目光靜靜望着自己的腹部,神色似怔又似低迷。
那一刻他突然就想到很久以前,他還是她的侍衛,一次隨獵一同到獵宮,他從外面走進她所在的院落,她便是這般怔怔坐着發呆。她每當心煩心悶時便會如此。他心想,或許這一次闖殿,真的只是她太過煩悶,她只是聽到朝臣的諫言,太過氣憤,她並不是故意爲之——
於是來時所想的所有責備的話語瞬時消弭,他最終只是嘆:“素素,不管怎樣,此番,你都是太沖動。”
慕容素聽見了,卻當做不曾聽見。默默靜了片刻,突然擡頭莞爾,“我討厭那個張之赫。”
他怔了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靜等了片刻,慕容素的笑容漸漸消失了,追問道:“我說我討厭那個張之赫,你聽見了沒?”
李復瑾勉強笑了一下,“那你想怎麼辦?”
“你罷免了他,我便不討厭了。”
他一怔,無措的神思中逐漸又有了些許怒意,被他沉息了口氣壓下來,道:“素素,別任性了。”
拉住她的手,他嘆息道:“你想要的後位,我給你了。以後,我們好好的,好嗎?”
她這一次沒有避開,無聲看着被他握住的手,倏地又擡起頭,面對他眨了眨眼,“你怎知,我就沒了別的想要的?”
“那你還想要什麼?”望見她的笑容,他下意識地也揚起脣角,柔聲道:“你要什麼?只要我能給的,我都給。”
“真的?”她的瞳眸亮晶晶的,似水一般清澈,緩緩傾吐,“那,我要你的命,你給不給?”
李復瑾的笑容瞬時凝固在了臉上,面色驟白。
她旋即撲哧一聲笑了,彷彿看見一幕極好笑的笑話,道:“我騙你的,你居然當真。”
他的心緩緩鬆下來,臉色卻依然發蒼,脣角勉強輕揚,“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她慼慼地垂下眼,似乎也覺得無趣,手掌籠着腹部,倏然笑問:“你說,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提到孩子,李復瑾的面色有了些柔和,“不管男孩兒女孩兒,我都喜歡。”
“那你說,它會長得像誰?”
她眸光輕閃,視線略微有些飄浮,似乎真的在暢想那孩子的模樣。他不禁笑了,心中隱隱激動,扣緊了她的手。
“若是女孩兒,那一定很想你,美麗又活潑。”
“那如果是男孩兒呢?”她亦漾起了脣,卻說不透笑容裡的含義。未及他回答,立即又道:“你說,它會不會像小楓,或者是川兒?”
李復瑾剎那怔住。
“我聽說,是有孩子會像舅舅的。”她仿若沒看見他突變的臉色,自顧敘說,“那你說,它會像小楓,還是川兒?小楓那樣英俊,若像小楓也好。只可惜了川兒,我都不知,川兒長大會是什麼模……”
“夠了!”一聲厲斥,駁斷了她的話音。
慕容素靜靜擡起頭。
似乎是感到了自己語氣過重,他轉瞬間又不禁有了些抱歉,微微抿起脣。
清澈的瞳逐漸染了淚,更令他愕然,心中不是滋味,“你……”
“你兇什麼?”她用力甩開他的手,擦了擦淚,起身回殿,“你若是厭煩我就趕緊走,何必在這兒徒添礙眼。”
“素……”
“你趕緊走,我不想理你。”她步履沒停,徑直歩回了後殿,砰一聲緊緊闔上門。
望着她的背影,李復瑾許久沒有動。深深的苦澀在胸口瀰漫,濃得幾乎包裹了心臟,他黯黯落下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