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當晨曦的第一縷光映射進窗櫺,莫鈺如往常一般醒來,緩緩睜開眼。
昨夜的一幕幕夢一般甜美,逐漸自腦海閃過。他一時恍惚,怔怔地望着頭頂的殿樑,直到思緒一絲絲抽回現實,微微嘆了口氣。
撐着臂想坐起,左側的襟袖卻似被什麼一時壓住了。他下意識想抽回,卻在望清身側的一刻,眼眸倏地一漾。
……公主!
怔了怔,他瞬時心知原來昨夜的一切都不是夢,心中不由閃過一絲暖流,暖化了整片胸臆。
清麗的臉正在沉睡,呼吸柔而平穩。她靜蜷着身體,手臂不由自主地攏着他的衣袖,睡容沉靜香甜。
長久注視,胸臆的暖流瀰漫,卻逐漸變爲了無盡的澀意。
現在是這般,可凝望着她的睡顏,他幾乎便可欲透到,當這雙眼再次睜開,明亮的清眸又是化作一片冷漠。美麗的面容沒有表情,含恨的話語成爲利刺,毫不猶豫刺進他的心肺,也刺痛她自己。
再沒有了哭泣,沒有了笑容。曾經張揚明媚的小公主,而今錯手,卻已是這般無法挽回的勢局。
不由自主地,他忽地想伸出手,碰一碰她的眉睫與眼眸——
嘗試地探過手指,他的心頭卻微有些緊張,卻還未及觸碰,身側的人眉宇輕蹙,似乎欲要醒來。他一怔,下意識縮回了手,閉上眼裝作睡容。
最後一絲夢意煙消雲散,慕容素逐漸醒過來。
睜開眼,那張冷峻疏離的面龐正現眼前。緊閉着眸目,鼻樑直挺,面龐輪廓棱角分明,輕抿的脣如鋒冷銳。曦光自窗口灑入,溫暖而柔和,爲他的容顏渡了一層美妙的金邊。
她忽然怔住了,長久凝望着男子的臉,茫然出神。
他……爲何會在此?
這樣好看的男子,若是自小生在民間,定也是一名耀眼奪目的翩翩公子,騎馬練劍,自信昂揚,受盡閨閣少女的芳心與青睞。他也一定會有自己喜愛的姑娘,貌美而賢惠。青廬合巹,鮮衣怒馬,渡過平淡而快樂的一生。
——他一直都是那個最乾淨最優秀的少年。
而這樣好看優異的少年,不該在此……不該被仇恨與世俗污染,成爲那種毒辣陰狠的人——如她。
目光掠過他一寸寸的輪廓,她的胸口沉痛而晦澀。
她不該那樣自私,不該讓他一直滯留此地……她已經回不去了,但他不同,他什麼都不曾改變過,他該有更好更適合他的生活……
一滴眼淚怔怔滑下來,她立即別過眼,無聲地逝去。
回過頭,不想卻正對上他淡漠的目光。深邃的瞳孔蘊着晨光,似乎飽含無數無法言喻的情愫,足令人剎時失魂。
“你……”她微微一怔,倉促擦去了面頰的殘淚。
“你怎麼了?”莫鈺微微蹙眉。
“沒事。”她綻出了一個笑,語氣難得的溫柔,“你醒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一直望着她,凝邃的視線幾乎要一瞬望進她的心裡。
慕容素的心絃顫了一下,撇開了目光,“快起來……今日中秋,琉畫和如歌做了月餅。”
“嗯。”
他輕聲應,目光卻沒有偏離片寸。望得她心中愈來愈空懸。不打算再多做停留,她兀自起身穿好了衣履,簡斂了斂長髮,低着頭欲要離去。
“公主。”身後傳來一聲輕喚。莫鈺坐起身。
慕容素定了定。
原地僵立了片刻,她猶豫着回過身去,等待他的下文,他卻再沒有了聲響。
靜靜凝望了她很久很久,他輕淺地笑了笑,低低的話語蘊在耳側,說不出的低柔,“素素。”
心緒剎那間迷晃了一下,慕容素微怔。
雪白的雙頰逐漸燒紅了,沒有迴應,很快逃一般離開了殿中。
·
自那一天起,卻似乎有什麼東西開始改變。
莫鈺不曾再提過有關那一晚的事情,她也不曾再說。那一晚玉白皎皎的月光,朦朧如夢的話語,冰涼似淚的夜霧,徹夜交心,同榻而眠,幾乎成了兩人心底最柔軟的秘密,再沒有輕易觸碰過。她沒有再趕他離去,他也沒再提及帶她走。未來的許多時日,看花烹茶,檐下聽雨,在這數月以來,難得的平淡而快樂。
兩顆同樣寂寞冰冷的心,同樣的傷痕累累,卻似乎只有在默契地相靠在一起時,纔可感受久違而淡渺的溫暖。
時日一久,琉畫也探出了二人間的不尋常,然而卻從不曾點破。在她看來,娘娘自入宮這數年,卻未曾有過一日,似而今這般真正快樂。她似乎總是揹負着什麼,隱忍得更多。那些包袱一直傾壓着她,壓得她似乎透不過氣,太苦,也太冷。她無法明白她心底的痛徹,也無法替她承受,可莫護衛卻可以。他似乎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可令她短暫放下的人。與其空滯一生老死冷宮,她更想娘娘真心康樂,所以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韙,她仍舊願意支持娘娘的任何選擇。
兩個月後,宰相淇氏之案有了初步的判定。
淇家此次謀逆滔天,罪無可恕,李復瑾自當嚴處。然淇氏祖上身巨開國之勳,大涼復立,淇嘯天亦當居重功,故念及功德舊義,特赦舉族誅遷之罪。僅賜予淇氏父子二人毒酒白綾,尚保全屍,以示皇恩。
皇貴妃淇玥入宮數年,受父兄誅連,但念及已身具龍孕,赦其死罪,貶爲庶人,幽禁臨鳳殿內,終生不得外出。據聞傳旨官依令處死淇嘯天之時,淇氏尚心存不甘,自牢獄內高詛帝王陰損無情,終有所報,李氏江山註定動盪飄搖。後撞死於柱石之上。
慕容素心有嘆息。
當年大燕內亂,棠氏之謀舉朝動盪,驚駭朝野。淇嘯天陰狠毒辣,蟄伏數十年策動大燕國政飄搖。而今兜兜轉轉,一切卻彷彿老天劃的一個巨大圓圈,無論再遠再大,圈中的人註定要回到那個原點,看似無意,卻似乎從未曾饒恕過誰。
只是這一刻,她卻突然感到迷茫。
他很想知道,她的原點,又要走到何處?
……
當天下午,琉畫神色凝重地喚住慕容素。
室中的門窗皆被緊閉,便連一絲一毫的風都無法溢進。琉畫檢查許久,待到確認完全無誤,方纔將一個木盒置予慕容素面前。
“娘娘,您看一下這個。”
慕容素的心頭稍有狐疑,頓定少頃,輕輕掀開木盒。盒中散着一些剩餘的茶葉,只是其中最駭人的,卻是赫然靜躺着一隻已死透的灰鼠。
慕容素嚇了一跳,下意識撇開手。胸口緩了半天,方纔平息心跳,問道:“這……是什麼?”
“奴婢也是方纔發現的。”琉畫凝神道:“按理說置茶的木盒都是緊閉的,老鼠應該進不去,何況是死老鼠?所以奴婢仔細探了一探,發現這老鼠應是自己不慎爬入了木盒,而它的死因,是由於誤食了毒。”
慕容素頓時怔住,“毒?”
“沒錯。”琉畫點頭。
沉吟了一瞬,慕容素心有不解,“汝墳殿閉殿已久,怎麼會有毒?”
她沒有回答,自木盒內撈了一把殘留的茶葉,遞於慕容素鼻息下。她略一聞嗅,眉宇微微凝蹙,“什麼都沒有。”
琉畫垂眸。
啓手斟了一杯清水,她右自袖中取出一枚鹽包,和於清水之中。又捏起幾片茶葉,將茶葉置在鹽水中。不待片刻,杯中逐漸漫出了一抹烈紅。
慕容素凝神靜望,直到看清那一點紅色,剎時色變,“一尾紅?!”
琉畫立即給出了答案,“無色無味,遇鹽可化紅色,置於水中形似狐尾。服下數個時辰內可置人肝腸滲血而亡,正是一尾紅。”
慕容素的眼神驟然厲了,指尖逐漸凝蜷,靜靜盯着那一杯毒液,凝聲問:“可知是誰所爲?”
琉畫頓了一頓,點頭。
又仔細尋故了一下窗外,琉畫傾伏至慕容素身側,低語道:“經奴婢暗問,前些時日碧兒曾問人自宮外帶了一些一尾紅,說是因爲臨鳳殿近來總鬧老鼠。若奴婢沒猜錯,這一尾紅,當來自於臨鳳殿。”
淇玥。
慕容素倏然冷哂,猝然一揚,將那一杯紅水置入炭盆中,驚起一聲嘶音。
“我當是誰,竟還是她。”沉凝的目光冰冰冷冷,又恢復了許久不見的寒利,“她還真是鍥而不捨,如今大勢已去,竟還能夠苟延殘喘,倒讓我小瞧了!”
“娘娘,你打算如何?”
“如她所願。”她冷冷地道。視線一滑,落向了那一盒茶,“某些人既然想死,我又何必給她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