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別時容易見時難

自從開春來了南苑,一連幾個月都沒回宮。盛夏已過,京中傳來消息,康熙的外祖母佟老太太薨逝。宮中來信兒,我便即連夜從南苑返回紫禁城中。

紫禁城,慈寧宮。

“楚格格要節哀。”蘇麻拉姑正從大殿中走出,對我慈和道:“你阿瑪已經從保定回來了。”

我連忙向着蘇麻拉姑跪下。我如今算是熱孝在身的孝子賢孫,見人就要行大禮的。

蘇麻拉姑受了禮,拉着我起身,向殿裡一偏頭,“太皇太后正在禮佛,格格隨我來。”

隨着蘇麻拉姑到了她所住的榻榻房裡。蘇麻拉姑年紀大了,房中並不用冰,只是在屋角的臉盆架子上放着一大盆井水以取涼意。蘇麻拉姑坐在炕上,讓我也坐。我只得沿着炕沿兒坐下了。

蘇麻拉姑是太皇太后自幼在蒙古時的侍女,跟隨她嫁到盛京,又隨她進關入主紫禁城,身份非同一般。平日也有兩三個小宮|女伺候,爲她打下手,不過今天都不在。

“格格今年二十一了吧。”蘇麻拉姑含笑問道:“前兒老祖宗還提起你,說:楚丫頭眼看着二十多了,跟着皇帝這麼久。真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奴才不敢。”我低頭道,手中轉着一盞青花瓷茶碗。

“按照當初孝端文皇后在世時候宮裡的規矩,滿蒙漢八旗宮|女兒進宮服侍到二十五歲,便可回家待嫁。不能像前朝似的,宮裡頭好幾千的人,只能立着進來橫着出去。”蘇麻拉姑輕輕拍拍我的手。

我心中一動,望了她一眼,卻不能從她滿臉的皺紋中看出一絲深意,只得點頭不說話。

“十來年了,格格還是這麼老實。”蘇麻拉姑笑道,“佟老太太薨了,太皇太后念着你們老太爺佟圖賴當年東征西戰的功勞,命你回家去守孝。”

“奴才在宮裡服侍,跟主子的人,不敢講孝與不孝。”我低聲道,心中卻是豁然開朗。

“我就說,楚格格是最懂事不過的了。”蘇麻拉姑笑道,“你大爺佟國綱已經奪情了,長子不能守靈,皇上與太皇太后都很不安。你阿瑪雖說回來,怕是過了五七還得去武昌。若是再不放你回家,人家不得說老祖宗和皇上不講人情麼?”

“是。奴才謝老祖宗的恩典。”我連忙滑下來,順勢跪下。

“起來起來。”蘇麻拉姑拉起我,“老祖宗還有個天大的恩典呢。待我告訴你。”

我聽到“天大的恩典”五個字,不由得又額頭上冒出汗來。只覺屋中越來越熱,腳下的方磚都是粘膩的。

蘇麻拉姑含笑道:“趁着你回家守孝,老祖宗已經開恩放你出宮了。”

我腿一軟又跪下了,這下子無論我怎麼掙扎,蘇麻拉姑怎麼拉,都起不來。這句話來的太快,太突然,想一樣東西太久,它就成了夢,可當我認定它是夢的時候,它又偏偏成了真!

“奴才謝恩!”

“格格從小進宮,在宮裡這些年,一定也是有感情的,如今驟然說要走,別說旁人,蘇大嬤嬤心裡都覺得難過。”蘇麻拉姑嘆息道,她伸手將我的頭攬着,在我耳邊低聲問道:“你不願意出去,是不是?”

“沒有……”

“出去是好事兒!嫁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那纔是你的福。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說是不是?”她娓娓言道。我正點頭,卻見她的手中握着一枚紅紗香囊!

怎麼在她這兒?雙目緊盯着她的手,我不由得擦了擦汗。

“格格雖說相貌出衆,可在皇上眼裡總是當初那個小丫頭。你天天在身邊,皇上又正值血氣方剛,卻也並沒怎麼樣,可見對你沒什麼心思。”蘇麻拉姑依舊是慈祥的勸慰。

我跪在她跟前,拼命地點頭。

“你說說,皇上可曾幸過你沒有?”她壓低聲音問我。

“沒有!”要是再實誠,我就真成了傻子了!

“還是的。”蘇麻拉姑蹙眉拍了拍我的臉,“這些個邪門兒外道的東西,可碰不得。”她說着,緩緩將香囊掖進了自己懷裡,“這是該打死的罪過!”

一滴汗珠從鼻尖滑落在地,我長長吁了口氣,“是。”

“楚格格跟着皇上這麼些年,大小的事兒經歷無數!數落起來都能說部書呢!”蘇麻拉姑呵呵的笑着,“蘇大嬤嬤從小跟着老祖宗,也念過幾本書。我給你講講?”

“好,我最喜歡聽蘇大嬤嬤說故事了。”蘇麻拉姑並沒讓我起身,我便依舊跪在青磚上,穿的單薄,雙膝咯的難受。

“說的是漢朝時候,有個大臣在溫室省當差,一當就是好幾十年。後來他辭官回家了,他媳婦就問他啦,‘溫室外頭都有什麼樣兒的樹啊?可有槐樹沒有?柳樹呢?’這個大臣啊,就是不說。你知道是爲什麼?”蘇麻拉姑輕鬆的笑道,“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溫室之樹”比作宮掖秘聞,她是在告誡我。我汗流浹背連忙搖頭。

“宮裡頭沒有小事兒,一絲一毫都不能外傳。格格在宮中十多年,別說宮裡的樹了,連皇上有幾件衣裳吃幾口飯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將來若是有人問起,格格說什麼?”

“都不太記得了!”

“這就對了。”蘇麻拉姑拍着我的頭,呵呵笑起來,“快着,去乾清宮你的榻榻裡頭將東西收拾了。今兒就回去吧。”

“嗻。”

東西無非是些衣服首飾,乾清宮的人幾乎都去了行宮。蘇麻拉姑特意叫了兩個慈寧宮的小宮|女來幫我打行李。都收拾好了,我再次回到慈寧宮向太皇太后辭行。

“老祖宗歇晌,格格可以不用進去了,就在這兒磕頭罷了。回頭我替你說。”蘇麻拉姑笑道,“太后那邊也是,格格只是在宮門口磕頭就行了。皇上那邊也不用過去了。”

兩處磕了頭,幾個小太監送我在順貞門上了車。車馬一路出神武門,平靜的如常日一樣。不同在於,我的兩個腰牌都交了,出去了就不必回來!

從南苑走的時候,康熙還對我道:“去了盡一盡心,也不必守靈了,只送了殯就回來。不必等着七七。”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我沒想到事情能這樣順利。更沒想到蘇麻拉姑手裡拿着我“穢亂宮掖”的證據,卻這樣輕輕放過了。當然知道放過我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真正的菩薩——太皇太后。

此時纔想明白,太皇太后絕不會允許我與康熙有什麼關係,她甚至不希望我留在宮中,因爲我知道的太多!東莪的事情過後,她應當就在尋找機會將我剔出去,只是我太小心,沒能讓她抓住合適的把柄。

我在車中釋然一笑,我要多謝老祖宗!她太仁慈,也太能等。若是她心狠些,灌我一碗□□,又省了這幾年的事兒了。

“二格格回來了!”馬車剛到巷口,我便見到了銀山素海,大門口小廝們大喝一聲。兩個僕婦架着我跳下了車一路走進去。

走到靈堂當院,有人照着我的腿彎就是一腳。我撲倒在地,腦子倒是還轉的過來,往前爬了幾步,認清了靈位,連忙抽出手絹來捂住了臉,撲上去呼天搶地。

我嗓子好,哭喊聲不說震天動地,也能裂玉穿石,“老太太啊……”一句“老太太”我也能叫出山路十八彎。這輩子練就的最大的本事,除了刺繡就是哭靈。

靈前佟國維夫婦與佟國綱夫人都是披麻戴孝,他們注目着我哭了兩刻鐘。終於佟國維命人道:“勸你二格格。”幾個丫鬟老婆子一起上前,架起我進了內室。

“老太太啊……”我哭的興起,一時也停不住,“我跟您去了吧……”

“閉嘴。”佟國維緩步走進來,揮推僕人,向我道:“怎麼回事?”

“哎呦,老爺,老太太怎麼……”我從椅子上出溜下來,又跪着伏在了佟國維膝前,“我的老太……”

“別哭了!”佟國維揮手一巴掌扇在我頭上,往下的哭戲都被噎了回去。

“什麼怎麼回事?”我沒趣的起身,用手帕子擤了擤鼻涕。

佟國維將頭上的麻布摘了,擦了把汗,擰眉問道:“我剛回京,太皇太后就招我與太太進宮,說開恩放你回家!怎麼這時候放你回來?”

“都是給咱們家的恩典。”我淡淡道,去桌上拿起茶壺到了杯水喝着,“您怎麼還不願意?”

佟國維愣怔了半日,冷笑道:“好歹是禮部大挑選上的,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回來了!你真給你阿瑪爭臉啊!”

“我是真想給您爭臉。可我沒辦法,誰讓我不是仙兒呢?”我也冷冷回答他。

我們正說話,忽地門一開,一個全身戴孝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走進來:“阿瑪!額娘找你呢!”我側頭一看,手中的茶杯險些落地,這孩子簡直就是仙兒!

“這是……”我驚道。

小女孩走上來向我福了福,叫道:“楚姐姐。我是舒樂。”

我的嗓子糊上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就是仙兒死時降生的小妹妹!果然是一母同胞,容貌一模一樣,連聲音也那麼相像!

“好。”我含糊點點頭,並未對這個妹妹有什麼親熱之舉。

小姑娘說完話,又出去了。我猛地轉頭向佟國維道:“您和佟家的富貴榮華,不在我這個小叫花子身上。”我向門口努嘴,“都在您親閨女身上呢。”

佟國維冷冷瞪着我,哼了一聲,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