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誰教生得滿身香 下

深夜,康熙的寢室中。澡盆剛剛被撤走,地上兩個小太監正在收大油布,溫熱的蒸汽還在瀰漫着。康熙剛剛洗過澡,只穿着一件軟綢單袍汲着軟底布鞋在長榻上歪着。

“這幾日怎麼躲着朕?”康熙含笑問道。

我不願意說話,眼睛只盯着擦地的小太監,他們迅速擦乾了地磚,躬身匆匆退下。放下了暖閣簾子,又關上了殿門。

“他們都是你過了眼挑的,你倒怕他們?”康熙斜睨着我含笑道,“過來。”

我今日早就睡下了,卻又被小宮|女叫了起來,只來得及在寢衣外罩了一件白綾子長袍,頭髮也都披散着來不及梳。

“他們說皇上不舒服。”我的下巴幾乎貼上心口,內室中燭火明滅,濃重的蘇和香混着半空的水汽蒸得人心焦氣燥。

“朕叫你過來!”康熙撐起身子,瞪着我道。

一步一蹭,我只能走到了榻前。

“陪朕躺一會兒。”康熙一笑,用手在身旁拍一拍,“躺下。”

我搖了搖頭。

“快點!”

我猶猶豫豫的坐下了,隨即便被他按倒在身邊。全身僵直,我緊緊的閉上眼睛,心中清楚,昨晚的事情又將上演。他的手撫摸着我的肩膀,瑪瑙扳指咯着鎖骨,冰涼涼的疼,領子上的盤扣被胡亂挑開了大半,纖瘦的肩頭露出,康熙將嘴脣湊上去。

“這裡有疤?”康熙摸着我肩上的傷痕,“這麼大一片?”

“小時候燙的。”我輕聲道,連忙將臉轉向裡,繃緊了全身。

康熙並未理會,“你在屋裡做什麼呢?這麼半天才過來。”

“我收拾東西……”

他將臉頰都埋在我的頸中,模糊道:“做什麼?你要回宮?”身體發燙,解釦子的手也變得急促。我自知難免,只平躺着不動,半晌才冷冷道:“從宮裡接幾位小主兒來服侍皇上吧。開春兒了,乾清宮還都用的是冬天的鋪陳,奴才要回去照看照看。”

康熙的動作停了,無奈笑道:“不行。那些東西叫旁人去弄就好,你就在這服侍朕。難道你有毒,朕碰不得?”

“我沒毒。我是說昨天那朵花有毒。”

“朕以爲你說的是自己有毒呢。”康熙吻着我的下頜笑道,“別說你身上沒有毒,就算是有毒朕也吞的下去。”

我咬脣閉目道:“若是宮裡知道了……”

“知道又怕什麼?”康熙不耐煩,“你是從小進宮的,朕自己要了,有什麼不好?”

我躲開康熙的眼睛,木着臉說道:“奴才再過三四年就該開恩放出去。十多年皇上都沒看我在眼裡,偏偏這時候,讓老祖宗知道了,得說是奴才……”

“小心眼兒還挺多。朕就沒這個心。”康熙一笑,“勾上朕火來,自己又不依了。”

“是皇上自己上火,我可沒動過您一手指頭!”

康熙胡亂扯開我的衣襟,貼身繫着的香包被拽下丟在一旁,他急促道:“你是沒動,可朕一見着你就覺得五脊六獸,火燒火燎的!”

被他揉搓了半天,我竟然也有些火燒火燎起來。只覺得心頭的一股烈火呼呼的燃到頭上,口鼻中也漸漸的喘不過氣了,身上彷彿筋骨寸斷,一絲力量也沒有。

燈花兒結的太多,沒人去剪,搖曳的燭火緩緩熄滅。昏暗中,青絲鋪滿靠枕,如同瀑布,一縷縷的流下矮榻,落在硃紅地毯上……

一連四天,我都陪他一同睡在寢宮裡。這幾夜我都是警醒的,躺在他的身旁一動不動的看着牀頂,只盼着外邊天快些亮起來。

“砰砰——”窗櫺輕響,我睜開眼睛。

“主子。”值夜的樑九功輕聲叫道,“主子!”

康熙忽的坐起身來,閉着眼皺眉道:“怎麼了?”

“樑九功在外頭叫呢。”我連忙起身去拿衣裳。康熙也下了地,走進窗口問道:“什麼事?”

“湖廣軍報。”樑九功道:“安親王從武昌府派人送來的。”

“遞進來。”康熙揉了揉眼睛,披上衣服。

樑九功捧着奏摺側身挑開暖閣門簾,康熙坐在榻前,習慣的向我示意,我只得上前去接過。樑九功看見我,張開的嘴口半天都沒能合上。我垂目不語,將摺子遞給了康熙。再看時,樑九功已經背身立着,再不回頭。

康熙只看了一眼奏摺的封皮,便冷笑道:“長沙丟了。樑九功,吩咐叫起兒。”

我連忙服侍他穿好了衣裳,康熙的表情平平淡淡,並不因爲丟掉了如此重要的城鎮而帶着絲毫不安。臨去,他向我一笑:“回去睡吧。”

長沙?我斟了一盞涼茶喝下,管它是長沙還是哪裡,和我又有什麼關係?現在就算是京城丟了,我都不在乎了。

天氣漸漸悶熱,康熙更加的忙碌了。我得了空便在小茶坊中坐着,南方打仗,連北京城裡的水果都有些單調。我在給毛桃剝皮,南邊的水蜜桃是別想了,只能吃京城產的大桃了。

“外頭是誰的馬啊?”春玲子端着銅盆幫我倒水,“成公子來了吧。”

我一個沒抓住,滑溜溜的桃子咕嚕嚕的滾落在地,連忙去拾起來,已經是髒了,“他來做什麼?”

“不知道,方纔外頭彷彿是他和曹大人說話呢。大概去書房了。”春玲子拿了個小馬紮,擼起袖子來幫我。

“玲子,一會兒換班兒,你到書房替我。就別佔手了,一會兒胳膊又紅了。我這就洗完。”我說道。春玲子對毛桃過敏。

“謝謝格格。”春玲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今兒的班我都替您。”

“快去吧。”我含笑,“端幾個桃過去。”

春玲子去了,我雙手捧着溼漉漉的桃,張口就咬下去,汁液甘膩,軟滑香甜。不過吃了幾口,桃瓤便硌住了牙齒——終日劈桃瓤,人在心兒裡……

掌燈時分,我在行宮迴廊上叫住曹寅:“你上哪去?”

“格格吉祥。”曹寅笑着給我打了個千兒,“主子要去德壽寺,這幾天南邊述職的將軍們也都上那去駐蹕。您也去麼?”

“我不去。樑九功跟着。”我淡淡道,從肋下解下香囊,託着笑道,“上次你給我的香料還有麼?不知怎麼的,我弄丟了一個。”

“丟哪了?”曹寅疑惑道,“別是不留心讓人撿了去,到便宜了他。”

“這值什麼?”我隨口道,“有功夫再叫人給我買點。”

曹寅思索片刻,陪笑道:“您先收起這個來。這些日子忙的緊,我也沒工夫進城,等幾天吧。”

“行。這幾天主子不在行宮,我也想趁着空回宮一趟,取些東西。”

曹寅忙道:“您可別去了,需要什麼您列出單子來,我派御前侍衛送到內務府去。行宮裡怕是離不開格格,德壽寺離的又近,萬一主子叫您,讓誰應呢?”

我低頭眼睛一轉,話堵得我好嚴實。事已至此,想走也難。我一回頭,卻與納蘭相對!手中一個沒抓住,小香包正落在他的腳邊,有心去揀,卻又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納蘭彎腰撿起,走近幾步對我道:“告訴你件事兒。你們家的老太太怕是不好了,聽說大約過不了夏天。”

“啊?”我愣愣的擡頭看着他,半天才回過神來,點頭道:“哦,我知道了,多謝。”

曹寅聽聞,走進幾步道:“兩位舅舅都在南邊兒督辦軍務,怕是回不來呢。”

納蘭點頭道:“是,長沙一丟,時局又緊張了。方纔我和皇上提了幾句,皇上說兩位舅舅都要奪情,於情於禮都不和。是以已經命佟國維回保定待命。”納蘭安慰我道:“佟國綱大約定要奪情了。”

“罷了。”我隨口應道,“也是應當的。”

納蘭疑惑的看着我,“你怎麼了?臉色這樣差。聲音也啞了。”

曹寅不等我說話,立時替我圓場:“行宮裡大事小情都是格格張羅,能不累嘛。”

納蘭點頭,輕聲對我笑道:“珍兒讓我問你好。”

“好。替我問她好,也問夫人好。”我轉身便想走。

納蘭伸手笑道:“香包給你。”我這纔想起,忙着要接。納蘭卻突然縮手,疑惑向空中嗅了嗅,解開香囊,從裡倒出幾朵乾花放在鼻下仔細辨認,半天無語。

“做什麼?”我蹙眉問道。

“誰給你的?”納蘭道,他臉上的表情冰冷如秋風,小香囊舉在我的眼前,冷冷的問:“從哪來的?”

“這個……”我如墮霧中,便看了一眼身旁的曹寅。納蘭見我看曹寅,便也瞪視着他。

曹寅臉色刷白,突然撩袍跪下了,口中慌道:“這,這個,是我……”

納蘭劈面將香囊摔向曹寅,鐵青着臉,指着他的鼻子喝問道:“是你?你想做什麼?”

我心思一轉,已知有不妥之處,忙問:“怎麼不對了?”忙去將香囊拾起來,對納蘭道:“你說,這怎麼了?”

納蘭氣的青筋暴露,指着曹寅恨恨道:“讓他說,讓這個混賬說!”話沒說完,上前就是一腳。曹寅被踢得仰面摔倒,又忙爬起來跪好,恐懼的看了一眼我和納蘭,磕頭如搗蒜一般,無奈哀求:“我真的不知道這個,這東西本來是安神……”

納蘭沒聽他說兩句,揮手又是一拳。我連忙拉住,急問曹寅:“這究竟是什麼東西?你快說啊!”

“是蛇牀子,丁香……我發誓,絕沒有別的東西!”曹寅低聲說着,便哭了,上前抱住我的腿,“格格,我是一時糊塗。這都是爲了主子和格格好。您念着我年紀小,好歹超生吧!”

我愣愣的,蛇牀子什麼東西?

曹寅仍在斷斷續續的說,“……並沒敢放的太多,只是看着主子心裡煩得慌。人家說這個東西要配香料纔有藥力,可我並沒敢加香,大約是主子平日用的蘇和香酒……”

我再傻也猜的出七八分了,怪不得那幾天康熙煩躁不安,怪不得我如同瘋了一樣控制不住自己,原來都是因爲這藥!我傻傻的將香包放在康熙的內寢中,系在自己的身上,然後縱身往虎口中跳!遛馬,喝鹿血,曹寅將我們留在草甸子上過了整整一個時辰,並沒人來找……

納蘭一把從地上拽起曹寅來,壓低聲音咬牙怒道:“知不知道這是什麼罪名?”一指我手中的香囊,“穢亂宮掖!魅惑聖心!讓宮裡聽見,楚兒就活不了了!”

我一把推開納蘭,衝上幾步:“曹子清!”揪住曹寅的領子,冷笑道:“你真是爲我好啊!你都給預備齊全了!我得謝謝你,你真周到……”心中漸漸冰冷,軟軟的坐倒在地上。

曹寅連忙跪在我跟前,哭道:“格格,這事沒別人知道,東西我燒了它。你別和主子說就是了!格格,你救救我……”說着,從我手裡奪過香囊,便丟進旁邊的茶爐炭火中,霎時化爲灰燼。

陣陣風過,蕭蕭樹聲。我呆呆的坐了半天,慘然道:“算了吧,我都不害怕,你還擔什麼心?穢亂宮掖的事我都做出來了,有什麼不敢認的?” 納蘭震驚的望着我,曹寅不住的哀求。

納蘭望着我的眼神漸漸變得陌生而荒涼,嘴脣動了動,終於沒開口。曹寅長出一口氣,忙道:“格格,皇上心裡早就喜歡你。只是平日說不出來。真的,您和皇上的情分最深,將來一定能做鳳凰……”

我不理他的話,緩緩的起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