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昊天走到了張崇嶽的面前。
張崇嶽剛回到家中不久, 他早預料到郭昊天會來,公館內外埋伏了數百精兵。郭昊天出師無名,並沒有多少勝算。
“張崇嶽。”
郭昊天一字一句, 似乎要將張崇嶽拆吃入腹。
張崇嶽還披着大氅, 他站在那裡, 不動如山, 對郭昊天的威脅, 視若無睹。
“我聽說,郭大帥過世了?郭少爺不留在家中弔唁,到我這來幹什麼?”
郭昊天憎惡張崇嶽的趾高氣揚和道貌岸然, 他舉起槍,對準了張崇嶽道, “我來, 是取你的人頭爲我父親報仇。”
張崇嶽沉下臉, 眼神犀利而尖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別忘了, 這幾天我都不在陵城。”
郭昊天的手微微顫抖,“你假裝要去上海,先登上了火車,然後你綁架了真正的山田醫生,你們做了僞裝, 騙過了曹奎, 混進了醫院。”郭昊天眼睛血紅, 字字誅心, “你, 就是你。那個戴着口罩的殺手就是你假扮的。你佯裝要回去找記錄,趁機做了手腳, 才害得他心臟病發猝死。
張崇嶽冷笑道,“好精彩的故事,可惜啊,我壓根聽不懂。郭少爺,你會不會想象力太豐富了一點?”
郭昊天怒吼道,“張崇嶽!你不要惺惺作態了!除了你還有誰?”
張崇嶽解開大氅,冷冷道,“也許,是你父親壞事做盡,罪有應得。”
郭昊天打開保險栓,眼看就要開槍。何副官一把擋在張崇嶽面前,槍口亦對準了郭昊天,“郭少爺,槍會走火。我勸您不要玩。”
“郭昊天。”張崇嶽推開何副官,厲聲說道,“殺我,你不夠格。死,我不怕。但是我死了,你,還有你的全家老小都要給我陪葬。你玩得起嗎?”
郭昊天一怔,“你說什麼?”他只覺雙眼模糊,好像看不清對面的張崇嶽。郭昊天喘着粗氣,像要暈倒似的。
“昊天!”傅雲琛衝了進來,擋在了郭昊天面前。郭昊天聽到這熟悉而讓人安心的聲音,這聲音將他從黑暗的邊緣拽了回來。
傅雲琛勸道,“把槍放下。”
郭昊天怔怔的看着傅雲琛,差一點就要垂下手。他恍恍惚惚地又看見了張崇嶽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
“不,我要殺了他!”郭昊天沒有理會傅雲琛的話,“你讓開!”
傅雲琛沒有動,他的身體幾乎擋住了郭昊天的槍口, “你現在不能殺他。”
“我不怕他。”郭昊天咬牙道,“大不了我跟他同歸於盡!”
“雲琛,不要靠近他。”張崇嶽着急道,“我知道他不敢開槍!”
傅雲琛厲聲呵斥道,“張崇嶽你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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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崇嶽不由得皺起眉頭來,他對何副官示意,走到傅雲琛身旁去保護他。
“雲琛,你爲什麼要護着他??”郭昊天聲音扭曲道,“你,爲什麼不站在我的身旁?爲什麼要去保護他?他殺了我爹,他是兇手!”
“所以你就要殺了他,爲郭大帥報仇雪恨!?”
“對,一命償一命!”
傅雲琛怒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張崇嶽死了,北京政府會善罷甘休嗎?你能活着走出張公館嗎?你可以一死了之,可是曉婉怎麼辦,你的母親怎麼辦?陵城怎麼辦?到時候陵城兵變,天下大亂,郭大帥守護了十幾年的地方被別人踏平,你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他?!”
郭昊天喊道,“可是我不甘心!”
傅雲琛希望能喚醒他,繼續勸道,“不甘心就可以爲所欲爲嗎?你已經不是郭昊天了,是郭家軍的掌權人,你背後有幾萬人跟着你,你的一言一行都決定了他們的生死。豈容你任性妄爲?你想清楚了嗎?”
郭昊天心中怒火慢慢被熄滅,他忽然被傅雲琛的一番話澆醒,終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有多麼瘋狂,在做一件不計後果的事。
張崇嶽怕郭昊天擦槍走火傷着傅雲琛,說道,“他現在就是個瘋子,不可理喻。”
郭昊天冷冷道,“張崇嶽,你瘋我都不會瘋。”他又看向傅雲琛,柔聲說道,“雲琛,你到我這邊來。你不要到他那裡去,你過來。”
傅雲琛懷疑道,“昊天,你冷靜了嗎?”
郭昊天說,“你先過來。”
傅雲琛看郭昊天神色平靜,以爲他已經徹底冷靜,便一步步走到他身旁去。
郭昊天沒有放下舉槍的手,他說,“張崇嶽,我承認,我現在動不了你。但是,我要你知道一件事。”
郭昊天眼睛熬的通紅,恨得要滴血。忽然擡手,對準了天花板上的的水晶吊燈。郭昊天看着那吊燈中張崇嶽頭頂的投影,就像看見了張崇嶽本人。他扣動扳機。
傅雲琛聽到聲音,嚇了一跳,忙阻止道,“昊天!”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郭昊天連開六槍,眼睛眨都不眨。只聽一聲巨響,那座進口的透明水晶吊頂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吊燈中張崇嶽的幻影也隨之粉身碎骨。這一聲巨響摔碎了郭昊天數十年來的世界,那個由郭長林爲他搭建的安樂園,不在了。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郭昊天發誓,你會爲你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總有一天,你的下場會跟這盞燈一樣慘。”
郭昊天狠狠地拉住傅雲琛的手腕,“我們回家。”傅雲琛沒有反抗,現在的郭昊天脆弱得像一快滿是裂痕的玻璃,一碰就碎。外表的剛強都是僞裝出來的。
張崇嶽眼看着傅雲琛被拉走,嘴角抽了抽,冷笑道,“不送。”
郭昊天走出大廳,門外的士兵們皆是神色凜然,郭昊天大聲道,“走!”大家整齊劃一地隨郭昊天而去,這一場示威□□,沒有任何死傷,就此收場。
張崇嶽站在廳中,看着那盞價值幾千塊的水晶燈被摔成碎片。他眯起眼睛道,“副官,剛纔,我是不是應該也斃了郭昊天?”
何副官說道,“可是,老爺子說……不要趕盡殺絕。”
張崇嶽踩碎了腳下的玻璃渣子,“這麼多年了,沒想到還有人敢拿槍指着我的頭。郭昊天,算你有種。不過,也就僅於此了。”
何副官沉吟片刻道,“傅老闆到底什麼意思?他站在哪一邊的?”
張崇嶽摸了摸下巴,“他又要心軟了。真是不長記性。”張崇嶽摘下手套,在手心裡撣了撣, “等他出了郭帥府,就帶他過來,看來真的有必要好好教育教育他了。”
是以,郭長林身死,陵城的郭長林時代,結束了。
汽車在黑夜中疾馳,郭昊天咬緊牙關,坐在他身旁的傅雲琛很明顯察覺到他在顫抖。傅雲琛沒有說話,任由郭昊天攥緊他的手。路燈的斑駁投影不停地在郭昊天臉上切換,時明時暗,像他多變的內心。傅雲琛心裡沉甸甸的,這無聲無息的寧靜,壓迫得人喘不過氣。
車子在郭帥府門前停下。大門上掛着白布,樓內燈火通明,所有人都身穿孝服,愁雲慘霧籠罩着這座大樓。
郭昊天把傅雲琛拉下了車,他沒跟傅雲琛說一句話,只是低着頭,倔強地把傅雲琛拉回家。傅雲琛沒有拒絕,他不知道如果這時候掙開郭昊天的手,郭昊天會怎樣。
大廳內高懸着郭長林的遺像,正室夫人和四位姨太已經哭累了,正坐在沙發上休息。郭曉婉哭紅了眼睛,臉上掛着淚珠,她木然地站在門口,身旁還站着景峰。這幾人木訥地待着,像一個個木偶,毫無生命力。
郭昊天拉着傅雲琛進屋,一瞬間,所有人都像被激活了一般,表情生動起來。
“昊天你可算回來!”
“哥,你沒事吧?”
“……傅雲琛?他怎麼來了?”
傅雲琛擡頭看到黑白照片裡不苟言笑的郭長林,他身穿戎裝,表情肅然,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傅雲琛沒想過,郭長林會化爲一張黑白照片,他那張嘴永遠不能破口大罵了。
郭昊天終於站定了,他依舊沒有鬆開傅雲琛的手,就好像傅雲琛的手黏在他手心似的。
“我沒事。”郭昊天平靜地說,“大家休息吧。關門,閉客。今天不再接受弔唁。”
他簡短地說了這句話,所有人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大夫人哭啞了喉嚨,聲音嘶啞道,“昊天,你臉色很差,不要緊吧?”
郭昊天點了點頭,強打精神道,“您休息吧,媽。我還有事要跟傅老闆商量。”
他說完話,便拉着傅雲琛上了樓。一進門,郭昊天就鬆開了手,傅雲琛甩了甩手指,全是郭昊天的冷汗。
郭昊天關上門,像渾身力氣用盡了似的,癱軟在地。傅雲琛忙上前把他扶起來,攙到沙發上坐好。
“我三天沒閤眼……”郭昊天虛弱的說,“我想喝水。”他扯開襯衫領口,長長的深呼吸。
不一會,傅雲琛便把水送到了郭昊天脣邊。
郭昊天喝得着急,水嗆進了鼻腔,他猛烈地咳嗽着,咳得面紅耳赤,眼淚都出來了。
“別急,別急。”傅雲琛不停的幫他撫背。
郭昊天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流。他哭了,微微張開的嘴裡發出抽泣的聲音。
“昊天……”傅雲琛搭住郭昊天顫抖的肩膀。
郭昊天努力地憋住哭聲,他把所有的悲傷都吞進了喉嚨裡,那些壓抑許久的情緒像巨大的陰影籠罩着他。郭昊天從沙發上滑落下來,跪在了地上。
傅雲琛隨着他一起跪在地上,郭昊天口中斷斷續續的說道,“我,我想……我爹……”
“我知道。”傅雲琛攬住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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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在了……我不敢哭……”郭昊天抽噎着,莫大的悲慟差點擊垮了他,“我撐不住了,她們怎麼辦……”
“我知道。”傅雲琛將郭昊天摟過來,牢牢抱住。
傅雲琛的聲音和擁抱給予郭昊天莫大的安慰,他這幾天,終日惶恐,不敢睡覺,不敢有絲毫鬆懈。他在母親和妹妹面前裝得鎮定自若,其實內心張皇無措。面對屬下,他不敢信,他怕他們都是郭炎。此刻,在這間幽暗的臥室,只有他和傅雲琛,他放下了所有的防備,彷彿回到了小時候,他被父親狠狠揍了一頓,和傅雲琛躲在一起。
“昊天,在這間屋子裡,你可以盡情的哭,但是出了屋子,你不能掉一滴淚。”
“……雲琛,我,不甘心啊……”郭昊天帶着哭腔低吼道,“我不甘心……不能替爹報仇……你爲什麼要攔着我!”
傅雲琛加重了力氣,抱緊了他,“打死了張崇嶽,你也會死,你明白嗎!”
郭昊天倔強地說,“我不怕死。”
“我怕你死!”
郭昊天聞言一怔,揪緊了傅雲琛的衣服,“啊……我恨他!我恨他!”
“那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你拉着他一起死了,曉婉怎麼辦?你母親怎麼辦?讓他們哭一輩子去?!”
郭昊天想起妹妹和母親,更加難受,眼淚不停地往下流。他把臉往傅雲琛懷裡埋,他太喜歡傅雲琛了,他怕傅雲琛走。他恐懼地想,要是連傅雲琛都走了,怎麼辦?
傅雲琛自小和郭昊天一起長大,拿他當弟弟,心甘情願的替他捱打受罰。如今家裡,死的死,散的散,就算郭長林曾對他無情無義,但傅雲琛已不願再計較那些了。他見郭昊天痛苦崩潰,亦是感同身受。當初,他離開郭家,也曾情緒崩潰,險些對人生失去信心。爲什麼每個人都要走這條路,九死一生。
傅雲琛初見郭昊天時,郭昊天是個瀕死的小孩兒,病得昏昏沉沉。傅雲琛把自己的性命賭在了郭昊天身上,只要郭昊天起死回生,他也會有一條活路。從此,他們二人的命運就聯繫在了一塊,像兄弟般牢不可破。
傅雲琛眉頭緊皺,現在郭昊天是家裡唯一的男人,除了穩定住家人的情緒,還要控制住諾大的軍團。他才二十二歲,撐得住嗎?
還有,張崇嶽究竟要坐到哪一步?乘勝追擊徹底擊垮郭家嗎?
傅雲琛站在颶風的中心,他與這場爭鬥原本並無關係,卻被生生扯住了。
“昊天,先起來吧。”
傅雲琛把郭昊天抱起來,扶他坐到牀邊。
“你現在什麼都別想,好好睡一覺。”
郭昊天兩眼通紅,滿臉淚痕,他痛苦地說,“我睡不着。”
傅雲琛讓他躺在牀上,不容反駁道,“那也要睡。我看着你睡。”
郭昊天搓了搓手,把臉擦乾淨了。他聽話地躺在牀上,輕聲說,“你別走。”
“不走。”傅雲琛幫他掩好被子,“我陪着你。”
晦暗中,傅雲琛的輪廓依舊分明。郭昊天的胸口一鬆,那股沉重的壓迫不見了,涼涼的空氣呼進了胸口,讓他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感到非常疲倦,眼皮重重的。
“那我睡了。”
“嗯。”
郭昊天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他不愛睡覺,總是在牀上鬧騰。保姆和母親都沒法子,一再恐嚇他,再不睡覺,爹要打屁股的!
郭昊天不信,依舊嘻嘻哈哈,混世魔王。
後來,小時候的傅雲琛說,少爺,我們玩捉迷藏吧。
郭昊天問,什麼遊戲?
傅雲琛說,你閉上眼睛,我躲起來。然後你問我在不在,我在,我就應你一聲。你睜開眼睛要是看到我了,算我輸,要是找不到我,算你輸。怎麼樣?
郭昊天玩性大起,在夢裡和傅雲琛玩了起來。
“傅雲琛,在不在?”
“在!”
“哈,我看到你了!再來。”
“傅雲琛,在不在?”
“不在!”
“不在你還應我,笨蛋!”
“傅雲琛,在不在?”
……沒人回答他。
“傅雲琛?”郭昊天在夢裡着急起來,“傅雲琛,你躲哪兒去啦!爹回來啦!你小心他打你屁股!”
……夢裡的郭昊天孤零零的站着。他看見郭長林躺在牀上,臉色慘白僵硬。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傅雲琛!傅雲琛你在哪!我不玩了不玩了!”
——郭昊天從牀上驚醒。
屋子裡空空如也,沒有旁人,天已經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