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的新春剛過,雍正對年羹堯的不滿就開始公開化。
年羹堯結束陛見回任之後,又不知是誰把民間的風聲吹到了雍正耳朵裡,說當今皇上獎賞軍功甚至施政的方針都是接受了年羹堯的建議,又說他整治八爺黨的阿靈阿等人,也是聽信了年的話。這些話無疑大大地刺傷了雍正高傲的自尊心。
隔不多久,雍正就公開給結束陛見回任的年羹堯下了一段諭旨,上面特地寫了一段論述功臣保全名節的話:“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若倚功造過,必致反恩爲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一改以往對年羹堯總是嘉獎稱讚的語調,反過來警告年要慎重自持。
在那之後,年羹堯的處境可謂急轉直下。雍正先是特地召見了押解到北京的前四川巡撫蔡珽。蔡珽因被年羹堯參劾而被罷官,後被刑部審定爲斬監候的,結果雍正不但沒有把蔡珽治罪,反倒升任他爲左都御史,成爲了對付年羹堯的得力工具。
這一天,錫若和張廷玉一道進到養心殿的時候,遠遠地就聽見蔡珽痛陳吏、兵二部在文武官員的選任上,凡是年羹堯所保舉之人,一律優先錄用,號稱“年選”,還稱年羹堯排斥異己,任用私人,形成了一個以他爲首,以陝甘四川官員爲骨幹,包括其他地區官員在內的利益小集團。
錫若因爲自己做過兵部尚書,所以對蔡珽的話格外在意。張廷玉瞅了他一眼,居然破例開了金口說道:“皇上要是疑心額附爺,當初就不會派你去西北巡視軍務了。”
錫若一聽見老謀深算的張廷玉這麼說,心裡頓時如同吞下去了一顆定心丸,便朝張廷玉笑了笑說道:“衡臣大人肯開金口,想必是錯不了的了。”
過不多久,雍正叫他們進去的時候,果然指着錫若對蔡珽說道:“你說吏、兵二部對年羹堯言聽計從。如今上任的兵部尚書就在這裡,論起輩分來年羹堯得管他叫一聲‘四叔’,還曾替朕去巡視過西北的軍務和直隸等地的防務。你敢不敢同他當面對質?”
蔡珽瞅了瞅那個聽見了雍正的話之後、仍舊錶情恆定如常的納蘭大學士,多少有些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他不是不知道這位自己以前只遠遠見過的納蘭中堂是兩朝元老,又是先帝康熙極爲愛重的女婿,只是方纔告年羹堯狀的時候一時告得興起,忘記了這位納蘭也曾經擔任過兵部尚書而已,而且自己手裡並沒有什麼他與年羹堯勾結的證據。
蔡珽見納蘭眼不錯珠地看着自己,等着跟自己“對質”,只覺這雖然是一個難得的俊秀風流人物,眉目間也透着和氣,但是那雙渾然天成、不笑的時候彷彿也透着幾許溫柔的桃花眼中,此時開闔之間卻隱隱有銳芒閃動。蔡珽後背上頓時沁出了一層冷汗,暗悔自己方纔一時口快失言了。
想了想,蔡珽“撲通”一聲跪在了雍正對面說道:“微臣方纔所奏的兵部官員裡,並沒有納蘭大學士。”
雍正聽得臉色一陣陣晦暗,眉心的那一把利刀頓時又現出了痕跡來。錫若看得在心裡一嘆,主動站起來對雍正說道:“皇上,年羹堯先前確有功勞,又是國舅,兵部有官員攀附他也不足爲奇。蔡大人是御史,本身就有風聞奏事的權限,還是讓他暗訪察明瞭他所奏的事情,再回奏給皇上知道,似乎較爲妥當。”
雍正聽得眉心舒展了開來,捻動着手裡的佛珠對蔡珽說道:“就照納蘭大學士所說,你前去查實了再回奏給朕吧。不過你是御史,要大膽地奏事。只要是一心爲國,奏錯了朕也不難爲你!當御史就得有膽量,不要被那起子互相包庇的小人嚇破了膽!”
錫若聽得在心裡苦笑。“互相包庇的小人”……蔡珽或許以爲雍正說的是底下的官員,可他卻知道雍正一刻也沒有忘記八爺黨的那一夥人。眼下允禟已經被他遠遠地發配到西北,允礻我又被他關了起來,雍正仍舊時不時地召集廷臣宣示他們的罪狀,對允禩這個首要的政敵,更是外鬆內緊,一天天地加緊了打擊他的動作。
眼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雍正暫時沒有把胤禎劃死在八爺黨裡。雖然也三不五時地斥責他這個親弟弟一頓,不過在胤禎當衆與他衝撞、又被那些落井下石的諸王大臣羅列了十四條觸目驚心的罪狀時,反倒說過“允禵當同允禩、允禟有別”這樣類似於保全的話。錫若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母親真的在天有靈,才讓雍正終究沒有像對待他的其他兄弟那樣,對這位同胞親手足下致命的狠手,還是雍正另有其他的考量。
沒過幾天,欽天監報了“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所謂“祥瑞”。這一記馬屁拍得正是時候,羣臣立刻一窩蜂地上表稱賀,遠在西北的年羹堯也派人六百里加急送來賀表,稱頌雍正夙興夜寐,勵精圖治。
但年羹堯的賀表一到,雍正只看了兩眼,就把那張賀表擲在了地上。錫若好奇地撿起來一顆,只見表中字跡潦草,最要命的是年羹堯一時疏忽,把“朝乾夕惕”誤寫爲“夕惕朝乾”。
雍正氣得在養心殿裡來回地踱步,又咬牙切齒地說道:“年羹堯不是個粗心的人。這個狗奴才是故意不把“朝乾夕惕‘這四個字歸之於朕!他也不想想,他在青海立的所謂戰功,不過在朕的許與不許之間,他就敢自恃己功,如此顯露大不敬之意!你……你傳朕的旨意,年羹堯未能按朕旨意撫卹青海殘部,倘有一二人逃入準噶爾者,必重罪之!”
錫若被雍正陰冷的語氣激得渾身一陣起慄,連忙持筆寫下了雍正方纔的旨意,心裡又忍不住爲年羹堯嘆息了一聲。年羹堯縱然再有才能,在雍正這個皇帝的眼裡,也不過是一條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家犬而已。如今狡兔已死,自然就輪到走狗該烹的時候了。只是不知道雍正發作完年羹堯,下一個倒黴的又會是誰……
從養心殿裡出來的時候,錫若只覺得渾身都還浸透在剛纔雍正帶來的那陣冰寒感覺中,不覺抱着胳膊跳了跳,這時身邊卻傳來一句,“你很冷嗎?”
錫若轉回頭一看,發覺是前兩天剛和胤禎一家起過沖突的弘晝,不覺有些訝異,便點點頭說道:“回五爺,這天兒是挺冷的。”
不想弘晝卻擺了擺手說道:“別他孃的五爺了!你是我姑父,老這麼叫,沒得折了我的糧草。”說着又很響亮地擤了擤鼻涕。
錫若其實並不很討厭這隻老康孫輩裡的污糟貓兒,反倒覺得他這種直來直去的性子,很有幾分當年十阿哥的味道。只是弘晝的心思比起草包十來,卻不知靈動了多少倍。這隻污糟貓兒一邊撒嬌耍潑,一邊又裝瘋賣傻,卻將身邊的人和事都看得清清楚楚,比起他那個人人稱道的哥哥弘曆來,那份骨子裡透出來的伶俐勁兒,竟也差不了多少。
只可惜明眼人都知道,雍正在繼位詔書上寫的名字一定是皇四子弘曆。不爲別的,但就爲弘曆是康熙親自調教出來的這一條,就讓他擁有了一枚很重要的砝碼。再則雍正還活着的兒子裡,除了弘曆以外,其他人的母親都是漢軍旗出身,所以弘晝就跟他的倒黴哥哥弘時一樣,一開始就註定了臣服於弘曆的命運。
錫若一邊這麼想着,一邊朝弘晝笑道:“五阿哥真是個妙人。”
弘晝的小眼睛裡精光一閃。下一刻他便故意用擤過鼻涕的手去拉錫若的袖子,嘴裡說道:“十六姑父纔是個妙人。我十四叔那樣厲害的一個人,竟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對了,那天要不是你,我就要被他扇一個大耳刮子了。還沒好好兒地謝謝你呢。”說着又使勁地蹂躪着錫若的衣袖,彷彿對他做衣裳的料子很滿意似的。
錫若多少有些心疼身上那件乾淨挺括的朝服,不過也不好在雍正的後花園裡,就把他的兒子推開然後揚長而去,只得皺了皺眉頭說道:“五爺要是先去洗個手,我也會感謝你的。”
弘晝聽得一愣,下一刻臉上卻露出一抹真實的笑意來,居然真的鬆開了拽着錫若衣袖的手,又看着他說道:“下回你再從洋人那裡淘來了什麼好玩意兒,也知會我一聲吧。我保證按貨出價,絕對不佔你的便宜!”
錫若瞟了弘晝一眼,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只收現銀或是大錢莊的銀票,不打白條兒!”
弘晝高興得眼睛都眯縫成了一條細線,連聲說道:“好,好!我就說你是個妙人,果然不錯!你只管給我弄好東西來,銀子管夠!要是東西真好的話,我就是掏光了我三哥四哥的家底,也要付出銀子來給你!”
錫若在心裡搖頭嘆息了一聲“敗家子”,又爲弘時跟弘曆的荷包掬了一把鱷魚的眼淚,見弘晝沒有再提出什麼異想天開的要求來,就朝他揮揮手出紫禁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