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春的正月裡,老康召集八旗文武大臣年六十五歲以上者六百八十人,已退者鹹與賜宴,宗室授爵勸飲。三日後,又大宴漢官年六十五歲以上三百四十人。老康在席上興致勃勃地賦詩,一干老臣也湊興符合,還美其名曰“千叟宴詩”。
胤禎這次倒是在北京待了很久,不像之前幾次都是來去匆匆。大約老康也覺得現在西北沒有什麼緊急軍情,所以也樂得和他這個“大將軍王”的兒子多談談心,正月裡郊遊的時候還時時把胤禎和他的幾個兒子帶在身邊。只是這樣一來,未免又在胤禎的心裡增添了許多的希望。
二月的時候,老康又任命高其倬署雲南貴州總督。錫若私底下問了問胤禎,知道這高其倬是漢軍鑲黃旗人,在政治上屬於幾邊不靠也哪邊都不得罪的類型,放在雲貴這個跟四川和西北都挨着邊的地方,倒是四平八穩。
錫若看在眼裡,覺得越發琢磨不透老康的想法,只得悶頭跟在這祖孫三代的後頭冥思苦想,有時候偷眼一瞥,卻能看見雍親王也是一副和自己差不多的表情,心裡倒是偷着樂了好幾回,心道原來也有您老人家看不明白的事情啊!
可是一到四月,老康自己去了熱河,卻又把胤禎打發回了西北。胤禎臨走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問錫若皇上是什麼意思,錫若只得安慰他,如今皇上精神尚佳,他胤禎還有機會。
不管怎麼說,錫若總算還記得康熙朝終結於冬天的時候,也就是說胤禎還有幾個月的機會來贏取最後的那幾步棋。他好說歹說,最後終於把胤禎暫時勸回了西北,免得他位子還沒爭到,就先落下一個抗旨不遵的罪名。他深知這個膽大包天的霸王要是被逼急了,還真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胤禎走後,錫若越發小心地在老康身邊伺候,也越發留心地觀察着老康身邊的這些人。胤禎復歸西北,多少讓那些人精嗅出了一點不同尋常的味道,中間難免就有些騎牆望風的,開始明裡暗裡地巴結起雍親王來。“八爺黨”也多少有些發急的架勢,明裡暗裡地開始有了不少動作。京郊幾個大營裡的頭領們,據說最近都忙碌得很。宮裡頭也是人人一副打量着別人的神色,卻不知自己也正被多少雙眼睛打量着……
在這樣一片紛繁複雜的氣氛中,老康卻表現出一種難得的帝王風範,在自己身體每況愈下的情況下,仍然堅持親自處理最緊要的政務,八月的時候還移駕去了一趟汗特木爾達巴漢昂阿,賜來朝外籓銀幣鞍馬和隨圍軍士銀幣之後,又詔停了今年的人犯秋決。
等到九月老康回駐熱河的時候,年羹堯、噶什圖請量加火耗,以補有司虧帑。老康回複道:“火耗只可議減,豈可加增?此次虧空,多由用兵。官兵過境,或有餽助。其始挪用公款,久之遂成虧空,昔年曾有寬免之旨。現在軍需正急,即將戶部庫帑撥送西安備用。”
錫若一邊佩服老康的鎮定,一邊也絲毫不敢怠慢地辦理着老康交付下來的差事。如今老康精力越發不濟,也讓錫若和其他內閣大學士忙得更加地腳不沾地,幾乎連歇下來喝口茶的功夫都沒有。
這陣子錫若倒是老能看見雍親王過來給老康請安,只是同他說話的次數卻不多。自從胤禎回來過以後,兩個人倒像是很有默契地對彼此保持着沉默,見面的時候反倒比先前還客氣了幾分。雍親王也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教訓錫若了,反倒時常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着他,彷彿在重新評估他這個人,或是在計劃着以後怎麼處置他?……
這些年自己對胤禎和胤禩或明或暗的支持,錫若相信以雍親王的精細,肯定已經瞭然於心。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奢望雍親王登基以後,自己會有好日子過,所以也在暗中爲自己和福琳預留後路。
錫若先是陸續地將部分資產兌換成了銀幣,又委託魯菲船長以“王羲”和“聶小青”的名字,各自在海外的英格蘭銀行裡開了一個戶頭,然後把兌換過了的銀幣存了進去。之後他還利用了一把職務之便,給自己和福琳造了兩張使用現代名字的身份證明。
錫若的打算是,一旦風聲不對,他就立刻把福琳先送到海外,然後自己再找機會去跟她會合。所有這些事情,他都親手或是指示福琳操辦,絲毫也不敢假手他人,以免走漏了風聲,被雍親王踩住了他的小尾巴,到時候就真的跑不成路、逃不了小命了。
偏偏等到錫若將一切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雍親王卻在親自尋上了門來。這天錫若剛捧着老康的諭旨回內閣發佈完,後腳就被雍親王堵在了值房門口,又把他叫出去問話,說是有幾件緊急的公務要問問他。錫若只得按下滿心的不安,心裡卻巴望着這個冷麪王不要再節外生枝,臉上不覺又對雍親王更添了幾分恭敬。
雍親王領着錫若走到草原上,確定四下裡無人之後,突然開門見山地說道:“你想跑?”
錫若差點沒腳下一軟坐倒在草地上,連忙掩飾性地扶了一下自己的朝冠問道:“四爺怎麼這麼說?”雍親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居然又嘆了口氣說道:“你爲什麼不跑?我本來以爲你早就會離開這個是非圈的。你不是說過嗎?自覺不是久立於朝堂的人物?”
錫若這才放了心,知道雍親王只是猜測自己的打算而已,並沒有抓到他給自己留後路的真憑實據,便看着雍親王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對奴才恩重如山,如今他老人家又是這副情形,奴才……我實在不忍心這時候離他而去。”他這番話裡有真有假,老康對他有恩是真,他捨不得離開現在的老康也是真,只是他還留在雍親王口中這個“是非圈”的主要原因,卻不是老康,而是老康那個霸王兒子……
雍親王聞言不禁有些動容地說道:“你對皇上倒真是有幾分真心……”說着又有些自嘲地笑道,“難怪我皇阿瑪當日會說出那句話了。”
“什麼話?”錫若頗覺好奇地問道。老康的“金口玉言”,他一天少說也得聽個百兒八十句的,還真鬧不清楚雍親王說的是哪句話。
雍親王瞥了錫若一眼,似乎很有幾分感慨地說道:“你跟十阿哥在乾清宮前大鬧那次,我皇阿瑪說,你比他的兒子們都懂事。”
錫若愣了愣,忍不住摸着腦門子笑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難爲四爺還記得這麼清楚。那回我一不小心把十爺給整進宗人府裡去了。直到現在,十爺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兒來,就要杵着我的腦門子罵我幾句呢。”
雍親王聽得呵呵一笑,說道:“老十就是那麼個直來直去的性子。倒也少了許多煩惱。”
錫若覷了覷雍親王的臉色,見他心情似乎不錯的樣子,便壯起膽子說道:“其實四爺的脾氣也挺直的。只是十爺說,您不說而已,全都悶在了自己心裡頭。”
雍親王露出有些吃驚的神色,深深地看了錫若兩眼之後,頷首道:“你既然這麼說,那我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一心跟隨輔佐我十四弟固然是好,可也不要因此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顧。你別忘了,你在這裡,並不是一個人。”
錫若聽得臉色有些發白,見雍親王那雙深不見底的瞳仁又望定了自己,心裡頓時又涌起那種冰寒徹骨卻又通體明白的感覺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雖然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卻已經把自己這個人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弱點,自己的長處,還有那些自己無論如何也割捨不下的那些人,這個人全部都清楚,而且必要的時候全部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拿來利用。可是這個人身上那些讓自己欽服的地方,偏偏也是同樣清晰。或許就因爲自己離他太近,這個人的是與非,竟已經有些看不清楚了……
錫若深吸了口氣,忽然鼓起勇氣朝雍親王說道:“四爺說我不是一個人,難道四爺就是孤家寡人嗎?你的父母和你的兄弟,還有你的妻兒,難道通通不如那把冷冰冰的椅子重要?”
雍親王聽得臉色一變,怒斥道:“大膽!”
錫若想了想,竟一撩袍角朝雍親王跪了下去,倒讓雍親王一時間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