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
2010年的8月23號,這天是處暑,空氣裡浮動的是燥熱的因子。
蘇州陳家,早已經不再是多年前的模樣,大火畢竟無情,任憑如何想要復原,工程師和工匠師父們技藝有限,恢復至7成,已經實屬不易。
這裡是慕郗城的房間。
近些年,他雖然回來還是會住,但是大都住在陳嘉漁的那間水藍色的女子閨閣裡。
他的房間,工人修復後,只隨意的整理過,多年前沒有花費心思復原,更因爲他沒有情緒。
時汕有些牴觸她曾經少女時期的房間,沒有辦法。
今晚,他們只能暫時留宿在慕郗城的房間裡。
這間臥室很空曠,自從事故發生後,除了一張牀,一張書桌,還有沙發和些許舊物,再沒有其他。
現在是,晚上22:00。
慕郗城起身,將靠在沙發上已經睡着的妻子抱上牀,這很符合她一向的作息,加之,阿汕對這個環境顯得很疲憊。
今晚,他和她說得已經夠多,他看得出她臉上的茫然,倒是不像在回憶過去,而是在聽他講故事。
將牀鋪好以後,慕郗城抱着睡熟的時汕上牀,將被子拉高,蓋在她身上,將她額前潮溼的髮絲撥開,別再耳後。
俯下身,將她手裡握着的一張照片抽出來,重新折回到沙發前,放回相冊。
不經意間的側目,他看見了沙發間的那瓶藥。
是他妻子在吃一種抑制頭痛的去疼片,在用藥上,她是高手,但,常識性的醫療知識,他也懂,這樣的藥片,對她的身體並不好。
而且,服用後,有致使人睏倦,想要入睡的成分。
看着已經在牀側熟睡的人,慕郗城忍不住蹙眉,他並不贊成,她服用這種藥劑,致使人睏倦的效果太明顯。
如果產生依賴,豈不是對以後的睡眠質量都有危害?
藏青色的沙發上,有本相簿,因爲陳屹年曾給陳屹舒寄過去一本,所以得以保留。陳家相簿裡的照片,散亂在沙發上。
他帶她看這些照片,一向冷然淡漠的人,像是一個懵懂的孩子。
時汕說,“連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麼?”
時隔四年,他聽不得她說的那句話,像是遺忘,甚至是沒有留有任何痕跡的遺忘。
阿汕不相信自己忘掉過去,甚至質疑他,對他的話懷疑。
他沒有生氣,只,因爲她是有法國所謂記憶的。
江川醫生曾經和他細談過:解離性遺忘的症狀,大的災難後,傷者將過去掩藏在心底,會出現記憶混亂,甚至身份錯亂。
他妻子至今爲止,身上還帶有太多難以估計的色彩,需要日後細細的查,慢慢地查。
欲速則不達,太心急,反而會將她逼迫地很痛苦。
慢慢來吧,反正,他有一輩子的時間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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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間臥室已經很久沒有人在住過,連製冷的空調都沒有,更別提在慕家莊園的溫度調節器。現在正值處暑的夏季,蘇州下過雨,天有些悶悶的燥熱。
時汕似乎今天受到的刺激有些多,他明白她的茫然,尤其是像她自持冷靜永遠都心有盤算的人,驟然大腦一片空白,連身份都變得撲朔迷離。
沒有幾個人能真的忍受得了。
見她睡得不安穩,他到對面的房間去取了一把蘇扇,刺繡的那種,她曾經喜歡,後來清明節回來,他路遇街巷就會買一把,日積月累都堆在了他太太少女時候的閨閣裡。
這大晚上的,天是有點熱了,她即便入眠,還是有些疲憊。
上牀後,讓她躺在他的懷裡,搖着扇子給她扇風,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小時候。
陳屹年還在世,總愛手裡拿一把蒲扇,夏夜的時候,他和嘉漁在院子裡下棋,他就站在旁邊幫他們扇風。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這樣悶溼潮熱的暑夜裡,他給她妻子扇扇風,都覺得內心有種奇特的感覺在流淌。
阿汕是真的有點排斥這裡的,大致今晚和她說得實在太多。
慕郗城摟抱着她,都能聽到她現在近似的囈語,服用過去疼藥後,綿言細聲,喉嚨嘶啞。
她說,“我不是連自己都忘了的陳嘉漁,我只是姜時汕。我沒有失憶症。我不是——”
慕郗城俯下身將她抱進懷裡,他說,“你是誰都好,不是也沒關係,我都陪着你,都在你身邊。”
用藥後,時汕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夢魘裡,慕郗城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夢,那麼無助迷惘,疼痛氾濫而上,是自皮肉裡的疼痛。
這過去的四年,她究竟遭受了什麼?
*
這樣的夜晚,無意是壓抑的,但是也讓慕郗城覺得熟稔,百葉窗外,還能聽到窗外的流水聲,四處有街坊閒談,言談間的吳語輕儂,讓人安心。
時汕真的熟睡已經到了午夜12點,即便有她抱在懷裡,慕郗城照舊失眠。
時汕的身份得以確認,他自然是睡不着的,像是全身的細胞因子都保持在最亢奮的狀態,大致沒有人能理解他現在失而復得的這種心情。
他抱着阿汕,看她的睡顏,彷彿看多少遍,都看不厭。
漸漸到了後半夜,抽出被她靠的有些麻木的手臂,慕郗城將蠶絲被給她蓋好,而後起身出了這間臥室。
*
因爲阿汕初次過來,情緒不是太穩定的緣故,慕郗城有意和吳嵐說過,去休息了,也要將一樓的燈打開。
所以,這晚,一直沉寂多年的陳家,是燈火通明的。
女管家吳嵐還在整理這裡的舊物,慕郗城讓她去休息,她只道一聲,“馬上就好。”
索性,他也不再對她做要求。
吳嵐做事懂分寸,她全然放心。
寂靜的客廳,吳嵐有心注意到先生,今晚實在不太安定。
12:00一刻,慕郗城下樓,到廚房去給倒了一杯冷水,送上樓後,又下來了;
12:30的時候,他下來客廳,抽了一支菸。
望着煙霧繚繞中的人,吳嵐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了,像是在頻頻出神,又像是在盤算着什麼。
12:50坐着抽完一支菸的人起身,拿了車鑰匙,就要出門。
現在已經是午夜,要出門?
吳嵐出於關心,還是問了句,“怎麼這麼完了,您要好出去,這天凌晨要下雨,帶把傘吧。”
她去送傘,那人只拿了外套,背對着她揮揮手。
吳嵐站在他身後,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這又是怎麼了?
先生徹夜不眠,也不在,她自然不會入睡,恰巧剛來蘇州這邊第一天,有很多東西都需要整理,她打算着手,將一切都整理好。
…………….
…………….
深夜的蘇州,街道上是寂靜的,只能聽到流水聲。
慕郗城上車後,驅車到距離陳家後的後山,車窗半降,沿途的風景,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是他記憶裡完全熟悉的。
後山,陵墓園。
慕郗城將車停在外,當年嘉漁和陳屹年的墓碑都在這裡,這樣的空曠寂靜,空無一人的墓地。
陳屹年的墓地,靠路側沿途,並不顯得太過黑暗。
慕郗城原本打算天亮以後再過來的,但是還是有些抑制不住心裡的思緒,過來看陳屹年。
現在能明白他心緒的,大致只有與地下長眠的這個長輩。
“陳叔,真的是她,是阿漁,她是阿漁。”
一片昏暗中,慕郗城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
四年,整整四年。
所有人都說她死了,可他偏偏不相信。
他找了她那麼久,執着於病態的沒有任何下落的尋找。
他們都說他瘋了,瘋就瘋了吧。
這四年,完全如同行屍走肉,體嘗不出生活的滋味。
——失而復得,這種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感覺,只有她能給他。
也,只有她能讓他這麼疼,讓他這麼歡欣。
陳嘉漁下葬的那天,他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可現在,他有些狼狽的掉眼淚,而後又在笑。
又哭又笑,簡直是魔怔了一樣,極致病態。
Shriffe一路自陳家跑過來,完全是尾隨着慕郗城過來的,它守在他身邊,嗚咽的叫了兩聲。
人世間幾多悲歡,犬類不明,但是他體察得到主人的悲歡。
*
自陳屹年的墓地一直呆到天亮,早上,慕郗城驅車帶sheriff回陳家。
看到嘉漁墓地上的那張黑白照片,想到的竟然是蘇軾的那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