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秒記住,

大祁沒有禮品店,鋪子裡也不會放着什麼玻璃球——況且一個國公府的大小姐買這個,實在拿不出手。

葉央兩隻手懶散地垂在身側,腰卻很直,漆黑的瞳仁掃過兩旁的攤販店鋪,心裡盤算該買些什麼東西,臉上的表情很是愉悅。她是自己出來的,沒有哥哥陪着,也沒有下人跟着。

葉央是溜出來的。

其實也不算溜,剛纔她找地方練練輕功,定國公府裡最高的地方便是大哥住的蒼雪苑,她沒膽子爬,其次就是外院的牆了,葉央抱着試試看的念頭,在牆根下隨便那麼一跳——居然真的跳上去了!

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大半光芒,葉央眯着眼往遠處看,因爲站的太高,對面裝飾着嘲風的高大建築上依稀可見幾個正在修葺的工匠,那是勝安坊的懷王府,跟她家就隔了一條街。

一低頭,腳下是離得很遠的地面。她突然回憶起初見紅衣師父的時候,他就坐在院牆上低頭瞧着自己,神態悠閒懶散。

只是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葉央當時也沒想太多,又隨便那麼一跳——就從牆上跳下去了。

她出府了。

原以爲出趟家門會困難的要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旦親身試一下,居然這麼簡單就出去了?

葉央不可置信地扭頭瞧瞧身後高高的院牆,又看了眼面前平坦的路。她耳朵好使,定國公府裡寂靜一片,附近沒有腳步聲,看來她的離開並未引起旁人注意。

大家閨秀單獨出遊極爲不妥,發現了至少也得挨一頓家法,但葉央的雙腿就像控制不住似的,堅定地邁出了第一步。

——很輕鬆。

於是街頭多了個穿深色胡服的少女,眉目深邃眼瞳明亮,步伐穩健神情悠哉。街上的行人也不禁側目,少女通身貴氣個子高挑,身上的衣服料子也昂貴得很,可她若是家境不錯,爲何會單獨出現在外面,還穿着市井女子纔會穿的低賤胡衣?

葉央徑直去了東市,打算接着逛逛那日沒看完的鋪子。她在西疆去過的集市,和八方來朝的天子腳下絕不可相提並論,人人臉上都安定滿足,也同西疆惶惶不可終日的難民不一樣。

“娘子,來碗豆花罷。”路旁有個老婆子招呼她。

葉央點頭微笑,在木桌旁坐下來,等着攤主端上熱騰騰的豆花,一口口斯文悠哉地吃着。

突然離家,她以爲自己行蹤夠隱秘,過會兒再回去就成了,卻不知道不遠處有個人在緊緊盯着。

聶侍衛滿臉憂愁,手裡捏着一個木質盒子,正考慮該怎麼把這東西不着痕跡地給葉央,不能直接給葉家兄弟讓他們轉交,商從謹下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命令。今天聶侍衛正在定國公府附近犯難呢,就看見葉大小姐跳牆出來了。

他也趕緊跟過去,葉央慢吞吞地走着,倒也不怕跟丟了,只見她隨性閒逛,還坐在街邊吃了碗豆花,就是不知該怎麼把東西交出去。

葉央吃完,摸出幾個銅板放在桌上又走了。剛剛活動完,那碗豆花一下子勾起她的食慾,身上有些散碎銀兩,算算還夠去天味居吃幾個菜,葉央也不猶豫,徑直往京中味道最好的館子去。

眼下不是吃飯的時候,店小二看見獨身來的少女略有些意外,不過剛纔來了一羣結伴出遊的貴女,他只愣了片刻就堆起滿臉的笑,又確認一遍來客人數:“您幾位?”

“一個人。”葉央回答,“要間二樓的包廂。對了小二,有什麼好菜?”高處的風景尤其好,她素來喜歡那種視野開闊的感覺。

聶侍衛一路跟着,看見葉央被店家迎上二樓,猶豫一陣也進了天味居,問店小二:“剛剛進來那位姑娘,去的是哪間包廂?”

店小二狐疑地盯着他,沒回答卻試探道:“您是?”言語間十足的警惕,顯然認定聶侍衛不是好人。

被人用這種目光打量着,聶侍衛不由皺眉,“剛纔上去那個是我家大小姐。”

理由很合理,店小二迎來送往見過不少貴客,早看出那少女衣飾不菲,單腰間那塊玉就相當值錢,應該是有錢人家出來的,便如實回答了。

“多謝。”聶侍衛大步跨上樓梯,鑽進葉央對面的包廂,時刻留意着裡面的動靜,心裡還不忘埋怨那店小二,嘀咕說,“還把我老聶當壞人,我長得多敦厚哪兒壞了?你要是見過我家殿下,還不直接報官呀……”

天味居是飯館裡的頭一號,裝潢卻並不一味追求金玉,素雅得很。葉央掂量了一下懷裡的銀兩,挑了兩個的招牌菜,加半隻秘製醬料的烤鵪鶉,靜靜坐在窗戶旁邊。

她伸手推開窗格,外頭聲音驀地清晰起來。在嘈雜的叫賣聲還價聲裡,還夾雜着一陣笑聲。葉央屏息側頭聽了一會兒,隔壁包廂應該坐着幾名女子,正在談笑。

“貞兒,你身上這件裙子花紋極好,我倒是從未見過。”

葉央隱約聽見這句話,就有一個萬分熟悉的聲音緊跟着響起來:“這可是御賜的貢緞!宮裡賞了我娘兩匹,我娘就全給我做了衣裳。哎呀,也不說給大姐送一些……”

吳貞兒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炫耀的機會,輕笑出聲,話尾裡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聽出是她,葉央皺了皺眉,低頭喝口茶,對天味居招牌菜也不那麼期待了。今天出門沒看黃曆,最不待見誰偏偏撞上誰。

隔壁包廂吳貞兒不知道旁邊坐着誰,仍在和女伴說笑,她似乎是一行人裡身份最高的,其中一個奉承道:“容貌也好,詩文也好,咱們貞兒纔是天生的大小姐呢!”

這話讓聽的人很受用,吳貞兒笑得更開心,連聲說着哪裡哪裡,一邊吟了句葉央聽不出好壞的詩表示謙虛。

葉央撇撇嘴,打算關上窗子圖個耳朵清淨,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關窗的手狠狠扣在窗框上,五指收緊,臉色一下子陰沉起來。

“呵呵……什麼葉氏阿央在京城風頭無兩,我們幾個等着看了許久,她也不過是整日縮在家裡,怕是在西疆嚇傻了,腿軟了兩年才走回國公府罷!”

轟的一聲,包廂大門洞開,聶侍衛本來凝神聽着動靜,這麼一聲巨響把他驚得差點摔了茶碗,悄悄將屋門推開一道縫兒,偷眼看着外面。

葉央背影如同一杆槍,直直地杵在門口,聲音冰冷:“不在家裡潛心向學,難道和你們一樣出來丟人現眼麼?”

身着翠色半臂的女子恐怕就是剛剛說話的那位,吳貞兒坐她旁邊,舉着筷子的手還僵着,一屋子人臉色是同樣的刷白。

似乎被葉央的眼神一掃,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四肢不聽使喚。那是一雙……在死人堆裡被血淬鍊過的眼睛。

一直以來想到吳貞兒,葉央心裡更多的是憋屈,別人把她當做平民隨意傷了,日後恢復身份也不好出氣。

而剛纔那句不疼不癢隨意說出來的話,纔是最讓她憤怒的!也讓葉央明白,她現在是怎麼了。

東市繁華,行走其中,她幾乎忘了從前艱難的日子,西疆的鮮血哭號已經縮在心裡最不起眼的角落,絕不會被發現。現實的生活是當個舒服的大小姐,過幾天去懷王府赴宴——若是能不去,在家裡躺着便更好了。

葉央突然明白她在逃避,卻不是逃避兩年前在雁回長廊的日子。

她是想躲開從前葉央的光芒。

那個自己太超羣,太優秀,她上輩子只是個普通的程序員,恐怕窮極一生也不可能達到如此高度,所以乾脆躲得遠遠的。葉央只有當個普通大小姐的出息,做別的,是在難爲她。

況且從前的葉央頑劣讓人頭疼,現在家景不如從前,卻換了個規規矩矩的新大小姐,不惹事不頂嘴,不給家裡添麻煩,皆大歡喜,多好呀。

可是……一味的逃避不代表別人也會對她手下留情!

在庫支人的彎刀下西疆多少百姓死於非命,連葉央的爹孃也跟着殉城。京中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知道嗎?他們從來不明白在離京城最遠的地方發生了什麼!

從定城活着出來的人只有葉央,只有她從那個地獄裡出來了!葉央空有頭頂上的光環,空守着那個九歲火燒庫支糧草的傳奇,然後像只沒骨頭的蟲子一樣想着就此解脫,想着和那羣大小姐一樣享受新的生活!

而天真的貴女們把西疆沾着血的過往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當成恥笑葉央不如從前的話題,她居然還想着躲避?

“我出不出風頭,不牢掛心。”葉央盯住坐在首位的吳貞兒,目光如刀一寸寸劃過她的臉,“既然知道我從前是什麼樣子,那你便不該說出那種話。”

她走了一步,輕輕掩上身後的門,將包廂外的店小二和聶侍衛一起擋在外頭,一字一句道:“否則吃虧的人,絕不會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