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是整個部落熟睡的時候,連大屋守門的僕人也開始無聊地打盹。臥房裡唯有後羿時斷時續的鼾聲,窗戶都關上了,沒有風,油燈的火安靜而寂寞地燃燒着。姮娥拿起了一盞油燈,臉上有種似笑非笑帶着欣慰的表情,上天待我也算不薄,她幽幽一嘆,微微出神,原以爲死前必逃不脫被辱,竟想不到仇人無法近身。“戩,姮娥終沒有負你,今夜永訣!”她倏然轉身,將手中的油燈點燃了牀角的紗帳。
望着竄起的火苗,她冷笑一聲,抓起桌子上剩下的十餘盞燈,沒頭沒腦地向屋子的各個地方扔去。然後,她拖過長條桌,堵死了唯一的大門。
轉瞬牀已成了火爐,異響和火焰灼燙的撩撥讓后羿從熟睡中驚醒,他大吃一驚,因爲房間已經幾乎被煙霧和火吞噬了,撲打着火焰想翻滾下牀,他什麼也看不見,被嗆得直咳嗽:“姮娥,姮娥,你在哪裡?”
“大王……”伴着一聲尖叫,后羿看見牀邊一個模糊的影子倒向他,她跌倒在他身上,驚慌地喊着:“火呀,火呀!”原本要翻下牀的他,竟被她一撞,又跌回牀上,木頭牀架已經被火燒着了,四周一片灼人的熱浪,他們被困死在狹小的空間,火舌無情地撲上了身,燒着了姮娥的裙子,也燒着了后羿的衣服。
后羿此刻無暇他顧,他看不見與他糾纏在一起的人臉上有着迎接死亡的淡漠和看到他即將死去的嘲弄,他扯下自己燒着的衣服,猛地撲打掉姮娥衣服上的火焰,他扯過被子包住她,大吼一聲,抱着她躍出了牀幃的烈焰。他憑着記憶和感覺抓到了一樣東西,那是屋裡儲水的缶,他抓起那隻已經被烤得滾燙的缶,把水全部倒在包裹姮娥的被子上,被他裹在懷中的姮娥吃驚地看到他**的背被火燒得焦糊,后羿卻罔顧這等劇烈的痛楚。這個火人抱着她又衝到門口,可是門卻被長桌堵死了,火已將長桌燒着,整個大門都成了火牆。
姮娥再一次吃驚地看到后羿將溼被子裡的她蜷成一團護在胸前,卻任自己後背的火繼續燃燒而毫不畏懼,她看到他一腳踹向那張火中的長條桌,也不管自己腿上的火焰,終於將它踹斷了,他撞開了門,抱着她向院子中摔了出去。
“救火啊救火啊!”姮娥聽到不斷涌來的叫喊聲,她連同溼被子一起被甩出門外幾丈遠,待她掀開被子,離她不遠就是一個火人,火在他身上熊熊燃燒,把他全身都燒焦了,這個焦炭一般的人卻還倔強地站在火中……她絕望而驚恐地看着眼前這一幕,不,不!這不可能!爲什麼他都燒焦了還不死!
然後她看到無數水桶向他們兜頭澆下,她被淋成了水人,那個焦炭一樣的人身上的火也滅了,他滿頭滿臉渾身烏黑,猶自冒着焦煙,只剩兩隻眼睛還在轉動,姮娥倒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這個人發出了熟悉的怒吼:“他孃的!一定有逢蒙的內奸!敢暗害本王!”
“姮娥,你還好麼?”焦黑的后羿向她走過來,看到她溼漉漉的頭髮和毫無瑕疵的面龐,竟高興地笑了:“我的美人,我可捨不得你留下半點疤痕。”姮娥無法掩飾自己的驚駭:“大王……你……你不怕火?”后羿低頭瞧瞧自己,這才發覺自己原來是塊焦炭,怪不得嚇着了她,他笑着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大王什麼都不怕。”
這番突然的夜半火災追查之下並無結果,后羿認定部落中有逢蒙的奸細放火,但是由於那間臥房已經被燒成了廢墟,難以在其中找到任何的證據,只得恨恨作罷。后羿發狠頒下了徵兵令,他要招兵買馬,重組大軍,殺到陽城去,把逢蒙碎屍萬段。
重新梳洗打扮的姮娥驚魂甫定,貝姬就闖了進來,趕走了所有服侍的女人,砰地關上了房門。“你很無禮。”姮娥擡了擡眼眸。“哼。”貝姬冷冷地盯着她,“你瞞得過大王瞞不過我,是你放的火,你想燒死大王。”
姮娥露出意外的表情:“你說什麼?若不是大王相救,我自己都差點被燒死,大王對我恩重如山,我爲什麼要害他?”貝姬聽到‘恩重如山’這幾個字差點被噎住,榮阿氏的死因她當然絕對不能說,可姮娥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她拿不準。於是貝姬回答她:“你爲什麼要害他我不清楚,但是我十二分清楚你要害他。”
“哈哈哈”姮娥笑起來,“貝姬,你腦子有病是不是?”她悠然站起身,“去向大王告發我吧。”她走近貝姬,挑釁地掂了掂她胸前的日月掛飾,輕聲道:“我倒要看看,大王是信你還是信我?”
恰在這時,外面傳來了后羿的聲音:“姮娥……”姮娥笑着對貝姬道:“你看,大王來了,你正好告發我。”
“我的美人兒,緩過來了沒有?”人未到聲先到,后羿大步進了房,姮娥立刻小鳥般地迎了上去,卻蹙着眉頭:“大王……我到這會兒還心亂跳呢,幸虧有貝姬來安慰我。”后羿這才注意到貝姬也在,笑道:“老巫婆,你倒挺識相。本王來了,沒你事了。”貝姬只得低頭:“老奴告退。”
貝姬一走,姮娥忽然換了驚懼的表情:“大王,昨晚的事太離奇了,先是大王腹痛,接着又是大火,這分明都是針對我和大王來的,我好害怕。”后羿點點頭:“我會查清楚的。只是……腹痛之事,你先不要跟任何人說。”
姮娥嗯了一聲,身子慢慢縮到了牆角,怯怯地望着后羿:“大王是要處死姮娥了嗎?”
后羿一愣:“你說什麼?”姮娥垂淚道:“姮娥傾慕大王是世間罕有的英雄,可姮娥的身子卻無福侍奉大王,大王留我何用?而且……貝姬他們也……不喜歡我,剛纔我是怕惹大王煩惱不敢說實話,其實貝姬是來罵我不祥,給大王招來了災禍。姮娥這樣無用又不祥的人,不是唯有死路了嗎?”
后羿怒道:“貝姬吃了豹子膽,她敢罵你?”看到姮娥楚楚動人的可憐樣,心中一軟,將她拉過來圈在懷中,“誰敢這麼說你,我就撕了他的嘴。你是我千辛萬苦纔得到的女人,我怎麼捨得殺你?別瞎擔心了。就算現在一時碰不得你,可我們不必灰心,天下之大,我會遍尋名家,如果是病,一定能治好,如果是法術,也一定能破解。后羿我從來不信邪!”
聞此言姮娥破涕爲笑:“小女何德何能,大王您真是對我太好了。”她帶淚的一笑,如同滴露綻放的鮮花,把后羿看得心都酥了,情不自禁想去貼她的臉,冷不防想起那種絞斷腸子般的痛,又只好硬生生收住了。哪知姮娥的笑容轉眼又變成了愁容,支吾道:“大王,我聽說……您寵幸的女人,從沒有第二夜還能留在大屋的。您會把姮娥安置到哪裡呢?”
這倒是個問題,后羿怔了怔,姮娥一說,他意識到還真是那麼回事,過去他把有姿色的女人弄來,佔有之後就索然寡味,第二天通常會把她們賜給屬下的男人嫁了,部落武士都把這份賞賜當做王給予的榮耀。可是姮娥?果然,姮娥哀怨地在他懷裡嘆氣:“陛下若將姮娥賞賜他人,姮娥寧願一頭撞死。”
“休得胡說!”后羿緊了緊懷抱,厲聲道,“王不會將你賞賜給任何人,王決不允許任何男人碰你一下。”
“可是,姮娥如今失去了母親的庇護,只怕離開大屋,就逃不脫噩運。”懷中的女人兀自擡起蔥根般的手指,抹着眼角的珠淚。
“那就不離開大屋,你就住在這裡。”后羿安慰她道。
姮娥把頭垂到他懷裡,嬌聲道:“我知道大王捨不得我,可是那些部落的人,也許習慣了大王的賞賜,如今過了一夜,只怕都眼巴巴地等着呢,姮娥害怕得緊。”
后羿這輩子終於第一次開始認真思考自己和女人的問題了,他思忖半晌,臉上有了笑意:“姮娥,我想到個好辦法了。”見姮娥仰起臉期盼地看着他,后羿的聲音變得柔和了,“既然那些部落男人可以和大王賞賜的女人成婚,那大王何不自己成婚?過去我沒有娶女人的念頭,是因爲只要一個晚上我就會膩味的。可是你不一樣,我要和你成婚,我封你爲有窮國的王妃,那樣你就名正言順成爲大屋的女主人。只要你成了后羿的王妃,全天下的男人誰都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他看見面前那雙充滿柔情的眼睛慢慢溢滿了笑意,姮娥沒有說話,但眼中的那份感動和溫存卻比說話更動人,后羿顫聲道:“那怪毛病一定有辦法治,我會擁有你的。有窮國也該有一位王妃了,只有你,真正配得上后羿王。”
聽到后羿王要迎娶姮娥的消息,大部分人都驚愕不已,啊,他們的后羿王變了啊,不願有子嗣的大王居然願意冊封一位王妃!不過,大家仔細想想似乎也順理成章,像姮娥這樣美麗的女子簡直就不是凡間該有的,大王得到她,能不滿意麼! 冊封王妃的典禮很快就熱熱鬧鬧地準備起來。
唯有貝姬驚得全身發涼,這個女人一次謀殺不得手,竟不死心,她這是要長期留在大王身邊找機會再幹呀!可是,她心裡的念頭出不了喉嚨,她知道這會兒去跟后羿王說這個只會真的被煉成肥油。
大婚之日到了,姮娥穿着綴滿珍珠的大紅喜袍接受一羣女人誠惶誠恐地伺候,貝姬臉色陰沉地站在一邊。準備戴上王妃的珠冠時,姮娥忽道:“你們都退下,讓貝姬來伺候。”
貝姬手託珠冠,替她戴到髮髻上,姮娥在銅鏡中看着貝姬:“今天起我是有窮國的王妃了,有件事想請教你一下。”
“王妃請說。”
“貝姬,你是大王的老臣了,你說說看,做臣子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姮娥語氣微冷。
貝姬低眉道:“是忠心。”
“你對大王忠心嗎?”鏡中的姮娥挑起了嘴角。
“當然。”貝姬抿了抿脣,“有窮國沒有人比得上貝姬的忠心。”
“是麼?”姮娥讚許地點點頭,輕輕一笑,“那你從今天起,多了一個選擇——效忠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