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閒的玉鼎唯有把更多精力放在了他的廚房,被冷落的颯朵和哮天正好供他差遣,每日按照開出的菜譜去尋找原料。日子這般流淌,雖然玉鼎預料到這樣的平靜不會太久,但既然事情還沒發生,並且一旦發生了也不可阻止,那玉鼎就得過且過吧,只是在深夜,他會望着楊戩房中不熄的燈火,在沒人看見的角落裡無聲地嘆氣。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一大早,玉鼎剛剛推開房門,就見楊戩玄衣披髮向他跪下,像第一天拜師那樣行了師徒大禮。“你……”玉鼎知道躲不過了,面色也凝重起來。楊戩叩首道:“徒兒懇請借師父的斬仙劍一用。”
“你決定去誅仙陣了?”玉鼎問。“徒兒已將九轉玄功修煉到第七層,自認爲雖不能有十全的把握剋制誅仙陣,但已足可奮力一拼。因此徒兒不想再等了。”楊戩擡起頭,玉鼎看見了他不容辯駁的倔強眼神。
“你要斬仙劍……它是爲師隨身的法器。”玉鼎含糊道。
可是楊戩不讓他含糊:“師父,誅仙陣是分割崑崙南麓與北麓的劍陣,守陣的十二銅人是崑崙精氣所化,徒兒只想闖陣,不願傷害他們。徒兒仔細想過,以劍氣破劍陣最爲理想,如今萬事俱備,只缺一把破陣的劍,故而向師父求借斬仙劍,萬望師父成全徒兒。“
“成全……呃,師父當然想成全你們兄妹團聚,但是……一旦入了誅仙陣,就由不得你了,進陣容易出陣難,弄不好連性命都搭在裡面,爲師覺得不宜冒險。”玉鼎還是想做一番最後的掙扎。楊戩表情淡然,說出的話卻令玉鼎心驚:“師父不必顧慮,若然楊戩連誅仙陣都闖不出去,愧做楊家兒郎,活該身死魂滅。”
崑崙南麓光照充足花木繁盛,闡教弟子多在這裡居住修煉,而北麓則冰雪覆蓋荒蕪冷寂,千里不見人煙。自闡教立教以來,部署在山脊的誅仙陣就成了除地理、氣候之外另一道山南山北的分界線。幾千年來,加入闡教的衆弟子,誅仙陣約定俗成是一塊修煉的試金石。大部分沒有慧根的弟子,終其一生都只能窩在南麓無所作爲,只有少數修煉獲得上乘功力者敢於挑戰誅仙陣,這纔有以玉鼎爲首的闡教十二上仙脫穎而出的故事,他們都是闖出誅仙陣的佼佼者,並且憑此輝煌戰績鞏固了闡教二代弟子的顯赫地位。
如今闡教三代弟子中,還未有敢闖陣者,楊戩決意闖陣的消息傳出,立刻在崑崙引發了震動,不僅各路弟子紛紛前往圍觀,連妖精們也都聞風出動,一時陣外人頭攢攢,議論紛紛,好不熱鬧。楊戩手提斬仙劍十分平靜,身後的各種聲音他都似乎聽不見。哮天緊張激動地都快哭了,颯朵把他攏在胳膊彎裡,大大咧咧地安慰他:“你看小戩兒,絕對有氣吞山河之勢呀,我活了五百年,沒看到一個能超過他的,我肯定他是闡教的奇才,咱們就等着擺慶功宴吧。”
元始天尊聽到玉鼎的報告,驚怒地從打坐的蒲團上跳了起來:“楊戩法力怎麼會進展那麼快?”玉鼎低頭道:“弟子也覺奇怪,他去了金光洞,似乎一通百通,再無屏障。”元始天尊急得高聲罵道:“你糊塗,爲何不早點告訴我?”
玉鼎根本不知道天尊和西華夫人的約定,所以他面對師父急得青筋暴綻的失態樣子,以爲他和自己一樣是擔心楊戩在誅仙陣的安危,便道:“師父,楊戩爲了見妹妹,遲早要去闖陣,你我都阻止不了,弟子是不想讓您老人家提前憂慮,所以不曾來稟報。不過,據弟子觀察,他敢闖陣應該還是有些把握的,楊戩不是不冷靜的人。”
元始天尊嘆道:“他的九轉玄功煉到幾成了?”
“已有七成。”
“七成?”元始天尊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玉鼎,你老實告訴我,他這趟離開崑崙,遇到什麼外人沒有?”
“弟子委實不知,但他這趟回來,性情有變卻是真的。”
“怎樣的變化?”
玉鼎思忖道:“好像有沉重的心事,但又不願讓任何人知道。他本就話不多,如今更是專一修煉。”
“不錯。”元始天尊點頭沉重地說:“他回來當日我有所察覺,怪我大意了。”他沉默不語,良久,才一抖拂塵,“也罷,我去看他如何闖陣。”玉鼎不由大喜,元始天尊親自前往,楊戩即便出不了陣,天尊總不能看着他送命。
九重天,凌霄殿,每天的早朝已經開始了。祥雲繚繞之中,仙鶴聚頂、飛龍盤柱,簇擁着高臺御座之上兩位三界至尊。靠右首的一位,頭戴十二旒琉璃冠冕,身着明黃錦繡九龍袍,頜下幾綹長鬚,五官端正大氣,無一處不配合得恰到好處,烘托出他丰姿俊偉、神韻獨超,正是玉皇大帝。左首這位,梳着雲聳高髻,斜插金翅散尾鳳凰頭釵,翡翠鑲鬢,瑪瑙纏絲,身披曳地丹霞帔,額間溢彩淡鵝黃,怎一個奢貴清華是了!正是王母娘娘。
殿下衆臣,有敢擡頭看玉帝的,卻鮮有敢看王母的,因爲這位娘娘,美麗絕俗的外表之下,更有一種懾人心魄的威嚴,這樣的冷厲並非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來的,即便她在嘉許羣臣,即便她笑臉含春,依然沒有人能感覺到溫暖。所以說得到玉帝的賞賜,衆仙會十分歡喜,而得到王母的賞賜,那心裡就偏偏不敢歡喜,反倒是直打鼓,忐忑不定。要說雷霆震怒,那是玉帝的專屬,火起來掀翻龍椅也是有的,而娘娘是從來不會被人看見大發火的,她永遠氣定神閒,似乎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不過只要她冷冷地盯你一眼,那你頭上的天註定就塌了。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反正有很久很久了,天上衆仙,都口耳相傳王母是比玉帝更可怕的人物,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寧可得罪玉帝,也要躲開王母。
這日,羣仙正依照慣例在挨個稟報天界各項事務,玉帝微合雙目仔細聆聽,時而點點頭,時而開口吩咐什麼,臣子們唯唯諾諾,忙不迭口稱遵旨。一個女侍悄悄上殿來,也不跟誰說話,也不行君臣之禮,竟旁若無人直奔御座而去,大家認得這是王母的侍兒,也不奇怪,因爲王母一向是這樣的做派,沒有人敢耽誤她的事。侍兒走到御座邊,悄悄對王母耳語:“娘娘,崑崙有人來。”
王母彈了彈手指,侍兒乖巧地急急退下了。王母轉頭看着玉帝,平靜地說:“下界百花仙送來爲瑤池特製的薰香,臣妾要親自去驗看,先告退了。”玉帝當然不會有任何異議,這種事,她不過是告知他罷了。衆仙見王母起身離開,紛紛低頭:“恭送娘娘。”他們當然也不覺得意外,王母的事一向比朝中的事重要。
一入瑤池,王母即刻在內室單獨召見青衣道童。道童取出蠟封的黃絹:“天尊密函,請娘娘親拆。”王母展開細讀,從來不形於色的她卻像遇到了意外,神情變得緊張起來,連指尖也在輕微地顫抖。讀完了,她將黃絹攥在手心揉成了一團,顫聲道:“天尊還有別的話嗎?”道童搖搖頭:“沒有,天尊請娘娘示下。”
王母走向房間角落的火盆,將黃絹拋入了火中,頃刻間密函已化爲灰燼,她半天沒有說一句話,思考良久後,她來到書桌前,裁下半尺黃絹,提筆疾書:“許其兄妹團聚,親情安撫。玉虛宮萬勿有失,切切!”依舊將黃絹蠟封,遞給道童,鄭重囑託:“速速當面交與天尊,不得有誤。”
道童一走,王母頹然地坐到了榻上,神色複雜地凝視遠方出神,楊戩,他竟然在十七歲生日之後,獲得突飛猛進,衆目睽睽之下闖進誅仙陣,銳不可當,十二銅人節節敗退,竟被他打出陣去了!他成了闡教三代弟子中第一個闖出誅仙陣的,當仁不讓成爲首座!這是既定的命運還是發生了偏轉?她感到思緒紛亂,心神不寧。
玉帝下朝之後,自己在偏殿批閱奏摺,按說天界有十大金烏執掌司法,玉帝應該不至於如此忙碌,但事實上,金烏習慣居於扶桑之樹,時間一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玉帝也很難時時差遣他們。朝中諸臣子,在玉帝眼中,後生輩碌碌無爲,老傢伙養尊處優幹不了實事,幾乎沒有得力之人,所以,像批奏摺這樣的事,玉帝既放心不下他人,便只得親力親爲。
黃昏時分(本文中天界時間和凡間時間一致,實在受不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抓狂),玉帝拖着有點疲倦的步子,回到了瑤池。他看到內殿的燈並沒有點亮,推門而入,只有牆角一個火盆有着微微的亮光,昏暗中王母斜靠在榻上。他有點吃驚:“娘娘,你……不舒服?”
“我沒事,陛下舒服嗎?”冷冷淡淡的聲音。
玉帝呵呵一笑:“娘娘說笑了,坐在這個位置上,還敢指望舒服嗎?”衣袖一拂,已滿室生輝。他卻在光明中看見王母含着譏諷的神情,不由一愣。王母就以這樣的神情盯着他,輕聲道:“張百忍,你有預期準備最好,本宮怕你的報應快到了。”
玉帝肅了面容,當王母不叫他陛下而直呼他張百忍的時候,那一定不同尋常,張百忍這個名字,是天界終極的秘密,沒有人知道玉皇大帝曾叫張百忍。而王母的自稱,從人前的“臣妾”到人後的“我”再到當面的“本宮”,那也通常意味着事態升級。“娘娘這話是何意?”
王母冷笑一聲:“你忘了雲華仙子之歿?”
玉帝神色陡變:“娘娘爲何重提此事?”
“是你害死了雲華!”王母的目光冰冷,甚至帶了厭惡。
“不!雲華是死在金烏神將手裡。”玉帝感到額頭滲出了汗。
“張百忍,你別自欺欺人了,是你向洪荒之眼告的密!罪魁禍首是你!”
“那……娘娘你到底什麼意思?”玉帝灰白了臉色,“雲華已經故去多年,她的凡人丈夫和孩子也早都死了。”
“是麼?因爲他們都死了,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對麼?”王母玩味地勾起嘴角,逼視着他。
“你到底說這些是爲什麼?”玉帝心頭一陣驚慌,忍不住吼起來。
“不爲什麼。”王母放低了聲音,“我只不過閒來想到往事。張百忍,要是沒有云華仙子和太白金星,你不過就是個下界破落寨主。你要沒報應,可能嗎?”
張百忍的汗到底從額角淌了下來:“我知道你因這件事恨我,可是你別忘了,玉帝王母在所有人眼中是一體的,我若有報應,你躲得掉嗎?”他轉身疾步走到她身邊,冰涼的手握住她的,“聽我說,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當初既已在三界徹底平息風波,如今我們誰都不要再想這件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