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眼下正是陽春三月暖,百花齊放的時節。

陽光金燦燦從天上灑下來,到底是女孩兒心性,書湘走在書院的小花園裡,不時俯身去嗅嗅那些斑斕芬芳的花兒,在此無人的園子裡,她臉上才流露出些許姑娘家方有的情態。

茗渠瞧着心裡卻有些酸,原本姑娘家愛這些花兒草兒的,嗅嗅怎麼了,便是摘了插|在髮髻裡都是好的。

偏偏她們姑娘,自小沒穿過一日的裙子,沒戴過一朵頭花,怕是連簪子、步搖、花鈿那些物事也分不清楚,全然就是個哥兒,學問倒比那些正經的子弟還要好些。

只是一個姑娘家,學問再好到底也是無用處的,難道還要去考科舉麼。

茗渠看着看着眼眶跟着就溼潤了,雖她也是扮作男子,但她小些時候也總有女裝的時候,心下便十分同情書湘。

“噯,好好的你哭什麼?”書湘一擡眼撞見茗渠淚光隱隱的一雙眸子,趕忙拉着她的手道:“可是方纔廊上誰家下人給你氣受了不曾,告訴我是誰,爺找他去。”

茗渠慌忙拭淚,邊擦邊道:“哪裡是我受什麼委屈,竟是剛兒一陣風吹過來,眼睛裡進了沙。二爺別管我,我過會兒就好了。”

哪裡有什麼風?

書湘也不點破她,徑自向前走着,卻問道:“這多早晚的,娘今兒做什麼叫人接我回去,難道出什麼事了不成?”她心裡模糊有個答案,料着怕也是了,卻還是想聽聽茗渠都知道些什麼。

茗渠追上幾步回道:“我才從來接的車把式口裡掃聽到一星兒,說是付姨娘要生了。我料着……太太這是心裡頭不踏實呢,找二爺回去說說話也是有的。”

“娘這是看不開,”書湘驀地剎住步子,她皺着臉在面頰墨汁處揉了揉,口中道:“說開天了,那付姨娘不過是個姨娘,便是此番叫她好造化果真生出個哥兒又能如何,她還能翻了天不成,娘慮得太過了。”

書湘向來看不慣付姨娘那副嘴臉,心中每每想到大老爺時常去的最多的地兒便是付姨娘的院子,不免爲母親委屈不平。

茗渠聽她這樣說卻不好接話,忽然看到亭子邊有一口井,就笑着道:“二爺這是瞧不見自己這張花臉呢,我打些水上來伺候你梳洗了纔是。”

她說着果真走到井邊手腳麻利地打了一桶水上來,書湘臨水一照,雖看不真切,卻能瞧出臉頰上烏黑黑的一大塊顏色較爲深的陰影,不由氣惱地跺了跺腳。

一時心裡又惱上來,卻側頭囑咐茗渠道:“回去可不要把這事兒說與太太聽的,娘若曉得了恐又要爲我操心,還道我在學裡受多大委屈呢,她本就不樂意我上學唸書的……

你素日裡最是知道我的心思,太太往日過問你些旁的我也由着你們,只關於我學裡的事兒,無論大小,我不叫你說的你便不許告訴太太,便是太太着意問了,你也須得搪塞過去。”

“我曉得的,爺便不吩咐我也不敢說這些與太太。”茗渠說着從袖子裡掏出帕子,沾了水浸溼了,復又絞至半乾,這才往書湘臉上擦拭。

“你也別嫌我呱噪,我不過白囑咐你幾句。”書湘的目光從茗渠臉上轉到花園子入口處,閒閒看着,“你是個妥帖的,咱倆又是一處長大,情分自然不同。因爲我的緣故,帶累你也扮作男裝,認真說起來,實是我虧欠了你。”

“這是說哪裡話,爺這樣豈不把我當作了外人。”茗渠把帕子放進木桶裡搓揉,心中軟軟地陷下去一塊,見四下裡無人不由道:“能跟着姑娘纔是我的福氣。”

書湘彎脣笑了笑,這時花園入口處卻走來兩三個人影,最前頭的人身量高高長長的,頭上戴着紫金的發冠,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惹得人微微眯起眼睛。

原來是赫梓言同他兩個書童經過這裡,書湘如果不是耽擱在井邊淨面,想來也不至於碰着他。她單方面覺着這是冤家路窄了,立時沒好氣地別過了臉。

赫梓言才聽了寧書漢那一席話,原心裡確也打算不再同這寧書湘有什麼牽扯。

只赫梓言頭一擡,瞅見書湘立在井邊兒上,他那書童正執着帕子爲他淨面。白生生一塊方帕,此時愣是染得半黑,他撇撇嘴角,目光不經意停留在書湘的面頰上。

亭子邊種着兩棵梨樹,陽光零星從枝葉間的縫隙漏出,透過枝椏上稀疏幾朵早放的雪白梨花,層層疊疊地落下來,灑在樹下染着黑墨的面孔上,斑駁的光線中那粉白麪容上薄帶着嗔怒,那份情態,好似連掃他一眼都是不屑的。

赫梓言的身體突然就不受控制起來,他心裡是想着直接經過他的,沒奈何,卻被書湘那副樣子弄得生生轉了方向,命兩個小廝原地站着,筆直往井邊走去。

書湘聽到腳步聲蹙了蹙眉頭,但她自幼謹守禮教,到底還是忍住怒氣,拂開茗渠的手踅過身,正對着赫梓言做了個揖,她試圖讓臉上有點笑容,卻不曉得自己做出的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兒。

“真真是巧,赫兄弟也提早下學了?”

赫梓言眯了眯眼睛,“正是呢。”他凝神瞧書湘的臉,看他臉上墨汁盡數都擦盡了,就笑道:“方纔着實是我的錯,如此可好?寧兄弟若不嫌棄,改日由我做東,請寧兄弟到酒樓裡喝上幾杯,權當是……聊表歉意如何。”

書湘斂了斂自己的袖子,這下她的表情變得驕矜起來,微仰着頭道:“謝過赫兄的好意,只我既是你往日口中的“書呆子”,想來自是沒有那閒功夫外出吃酒的,實在是抱歉的很。”

話畢拔腿就走,急得茗渠帕子也顧不上了,她看了看赫梓言,匆忙朝他福了福身子,禮畢忙不迭跟上去。

赫梓言討了個沒趣,只這結果亦是他早已料着的。他曉得這寧書湘性子裡有幾分傲慢,他若答應同他外頭吃酒去那怕纔是樁稀罕事。

……

卻說書湘快步行到書院門首處,馬車早已等候在那裡,茗渠在後頭亦步亦趨跟着,兩人遂上了馬車一路回到寧府。

進了二門,沿途各色人等皆恭恭敬敬稱呼一聲“二爺”,沒有哪個敢不尊的。這是大房的嫡少爺,大老爺看重,大太太又疼寵,寧府來日的接班人,誰見了不是輕聲輕氣兒的,連大聲說話也是不敢的。

書湘大多數時候總也把自己當作個真正的哥兒,她滿以爲自己果真就是寧府的少爺,來日是要繼承家業光宗耀祖的,故此把大老爺的話牢記在心上,多年來發奮唸書,對自己的要求可說是十分嚴格。

不一時走到大太太院子裡,裡頭鴉雀聲不聞,靜得詭異,籠罩着一片壓抑的氛圍。

書湘心裡覺得奇怪,正巧走到正屋前頭遇着大太太身邊的鄭媽媽。這鄭媽媽正愁着呢,可巧一擡眼就見到書湘回來了,臉上立時堆出笑來,“二爺可是回來了,太太這會子身上不大爽利,二爺回來了就好,廚房裡晌午飯也備得差不多了,就等二爺回來呢。”

書湘卻把鄭媽媽拉到一邊暗處,直言道:“這是怎麼了,莫不是那頭付姨娘生了個哥兒?”

鄭媽媽嘆了口氣,小心朝正屋方向睃一眼,“唉,哥兒如今大了,也曉得太太這多年的心病,這會子付姨娘果真就生下個哥兒,還真是不想什麼來他偏就來什麼。才大老爺從外頭回來,太太心中雖不悅,但到底也耐着性子在那兒呢,不爲旁的,面子上總要過得去,哥兒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書湘暗自點頭,付姨娘是個下人,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卻是他們寧家正經的主子,且裡裡外外多少雙眼睛盯着,大太太怎麼好不去瞧瞧的。只怕非但得去瞧着幫着張羅,臉上還得作出笑模樣來。

按說若書湘是個貨真價實的哥兒,這會子大太太哪有這般愁煩的,卻偏生是個姑娘家。姑娘家有什麼用處,來日嫁了人還不就是旁人家的了。

書湘低了低頭,情緒也低落下來,“倘或我是個哥兒,娘也無需費心勞神。”說完撇下鄭媽媽來到正屋門首,也不許幾個門邊的丫頭出聲兒,自顧自打簾走進去。

屋裡滿盈着檀香的氣味,用來寧神靜氣最好不過。大太太靠在榻上,一手扶着額,整張臉都埋在陰影裡,心裡卻靜不下來。

她恍惚一擡眼,女兒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大太太怔了一瞬,淚水旋即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她一把將女兒摟緊在懷裡,聲音哽咽幾乎難言,“湘兒來了……是娘對不住你,這麼些年我沒有一日不悔的,現今兒她生下個哥兒,我瞧見你爹爹歡喜不盡的模樣,叫我怎麼敢把你是個姑娘家的事情告訴他?”

這些年她吃了多少藥,終究是不見起色,許是當年傷了身子,能平安生下書湘一個女兒已是神天菩薩保佑了。大太太心裡是想着該早些把真相說與大老爺的,只今日付姨娘生下個哥兒,這時候說出來實在不是個好時機。

正是因爲慮到這一層,大太太便更覺對不住女兒,書湘卻滿不在乎的樣兒,她在母親懷裡仰起臉,一手還拍着大太太的背脊安撫着,“娘何曾對不住我,再不要說這些話了,打湘兒有記憶您就嘮叨至今,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了。”

女孩兒的聲音裡多了點撒嬌的口吻,她在大太太懷裡磨蹭了幾下,“付姨娘生了個哥兒是我們家的喜事兒,爹爹歡喜自是情理之中。

我是個姑娘家,終究不能繼承家業的,付姨娘縱是平日裡輕狂些,只她不過一個婢子……我是這樣想,別人家也有把妾室生的孩子抱到自己身邊養着的,就是不知道咱們家有沒有這樣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