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寬廣的堂屋中細煙嫋嫋,大太太半閉着眼睛躺在窗邊的錦榻上,一旁小丫頭拿着美人錘蹲在錦榻邊兒上小心翼翼伺候着。

早起來回事的管事們一一退出去,團花紗簾微動,只見一位面目平板的老媽媽走進來。大太太擡了擡手,膝邊捶腿的小丫頭忙站起身,屈了屈膝告退出去。

“那邊動靜如何,可生了不曾?”大太太坐起身,一雙鳳目微擡,面上瞧着倒還鎮定。

徐媽媽躬身端了案上的茶盅遞到大太太手上,見大太太呷了一口,這才退至一旁說道:“我纔在付姨娘院外瞧過了,裡頭兵荒馬亂的,大大小小的丫頭婆子團團轉的,那場景… …這也不是頭一遭兒生孩子,倒跟自己個兒多麼矜貴似的,只聽見裡頭左一聲右一聲的‘大老爺來了不曾,還不快叫人請去,沒見着姨娘疼得都快暈過去了!’”

徐媽媽想着,老爺今兒是到黃老爺家議事去了,她一個姨娘生孩子,還要作天作地的不成,末了覷着大太太眼色加了一句,“且生不出來呢,這是要等着老爺家來止疼,我倒不曉得老爺還有這功用。”

“誰又曉得呢。”大太太冷笑一聲,兩彎細細的眉間終究罩上一抹愁色。

寧家大房如今只得大太太膝下一個哥兒,便是現年一十三歲的寧書湘。只這寧書湘卻實是個女兒身。

此番付姨娘若果真生出個哥兒來,待到日後寧書湘是女兒家的身份曝光,那妾室生的哥兒儼然便是大房唯一的香火了,大太太冷不防想到付姨娘那婢子的輕狂樣兒,厭惡地蹙了蹙眉。

室內靜了好一晌,大太太問道:“湘兒呢,歸家來不曾?”

說到寧書湘,大太太的面色和緩許多,一旁徐媽媽笑着道:“哥兒這會子還在學裡,早起倒是聽聞被老爺身邊的小廝喊了書房裡去了一遭兒,想是問功課呢。”

雖說是在大太太的屋子裡,徐媽媽仍是稱呼寧書湘爲“哥兒”,這麼多年一直是當作大房嫡子養大的,她也叫習慣了,有時候心裡只盼望湘哥兒竟是個實打實的哥兒纔好呢,如此太太也不用終日爲着此事擔憂發愁。

且湘哥兒是個讀書的料子,不僅學裡夫子滿口的誇,便是向來嚴苛的大老爺也挑不出什麼錯兒來,誰都看得出來,大老爺對這“兒子”寄予厚望。

璟國公寧府祖上曾立下大功,到了近幾代,老太爺去了,大老爺便承襲了爵位。

按說這樣的世家勳貴子弟,鮮少有奮發向上的,偏偏大老爺當年愣是自己考取了科舉,一舉便狀元及第,如今是正二品的戶部尚書,娶的這妻子大太太同樣來自百年的勳貴之家,加之現如今大太太的親姐姐薛貴妃在宮中剛誕下麟兒不久,寵極一時,連寧府上下也跟着沾光。

大太太嘆了口氣,“吩咐廚房多燒些湘兒愛吃的菜,差人提早去學裡接回來,今兒午膳便在我這處用了。”

徐媽媽應了是,退出去。

大太太盯着案上薰爐裡鬼魅也似的香霧出了會兒神,覆在榻上歪着。

她心裡自覺對不住女兒,寧書湘這花樣的年紀,本該養在深閨裡,繡花喂鳥,或與姊妹們玩笑,閒暇時跟着她這個做母親的到各家貴婦人間走動走動,如今卻混在學裡,不得不同那幫子腌臢子弟們在一處… …

大太太心裡又恨上來,當年她初初嫁進門,雖早知這老太太不是大老爺親生的母親,不過一個繼室。她卻仍謹小慎微,晨昏定省一日不落。

卻不想嫁過來兩年都不曾有孕,後來叫她發現原是這老太太使人在她日常吃的茶水裡做了手腳。

大太太如何不瞭解老太太的心思,權氏怕的就是她不依附於她,想權氏自己的親兒子年幼時便喪命,大老爺二老爺又非她所生,到底是人心隔肚皮,權氏爲了自己在這家中的地位,這是怕大太太一朝生下個一男半女的,掌了家權,日後寧家便沒她說話的地兒了,便起了黑心。

幸好大太太及時發現,只是肚子裡一時也沒有動靜,倒是老太太有了動作,曉得大太太什麼都知道了,便也不顧及了,以大太太無所出的因由,一個一個的往大老爺房裡塞人,個個都是如花似玉的年輕丫頭。

當年大太太手上沒有掌家權,同大老爺成親兩年又生不出孩子,外頭不免說三道四的,着實吃了一番苦頭。

大老爺並不是個貪戀女色之輩,老太太塞進房裡的人最後只生下大姑娘的付氏被留了下來,便是現如今的付姨娘。

其餘除了大太太的一個丫頭給開了臉,皆打發去了。付氏仗着自己年輕貌美,頗爲輕狂,漸漸便不把大太太薛氏這個正房嫡妻放在眼裡,可以想見,這其中多半也是老太太的授意。

直到大太太終於有了身子,都說是“肚子尖生男孩兒”,可巧了,大太太的肚子一點兒也不圓,反倒尖尖的。

大老爺高興,特爲請了庵裡的老尼姑來瞧,後又有經驗豐富的穩婆斷定“大奶奶這一胎必是個哥兒”,故此滿府裡便做好了迎接長房嫡子的準備。

天不從人願,這一胎偏生是個女娃兒,大太太心中不忿,衝動之下買通那穩婆撒下彌天大謊,就此把個女兒當作個哥兒養大了。哪怕之後的日子時常後悔,卻也尋不着門路買那後悔藥吃。

大太太生下“兒子”,有了底氣,果然從權氏手中接過了掌家權,大老爺也十分疼愛湘哥兒。因這孩子打小便聰慧乖巧,粉團花色的,着實的討人喜歡。

卻說學堂裡,年邁的夫子一手摸着鬍子,一手執着書,搖頭晃腦地念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文章。事實上,下頭一半的學生確實都是睡着了,老夫子沉迷於自己的講解之中,全然沒注意到下頭雞飛狗跳的課室。

這學堂是朝廷辦的,在這裡頭唸書的都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弟,不免沒什麼好風氣,哪個是想真心做學問的。

唯獨那坐在第一排託着腮的小公子,他隨着老夫子的話時而也搖頭晃腦的,一張比女人還白皙幾分的面龐,時常遭到學裡的同窗戲弄頑笑。

“寧書呆,你瞧外頭。”一隻毛筆穿過兩人間的過道飛過來,書湘皺眉看過去,毛筆就正好甩在她臉上,留下一灘烏黑的墨漬。

“赫兄這是做什麼!”書湘摸了一手的墨汁,氣憤地看着肇事者,兩道眉毛立時糾結着立起來。這赫梓言三天兩頭找她的不自在,真不知這樣的人分明不學習,卻爲什麼還要留在學裡禍害旁人。

赫梓言定神閒地支着手臂撐着腦袋,側頭看着寧書湘。

他對氣得臉蛋通紅的書呆子氣挑了挑眉,這寧書湘生氣的模樣意料之中的叫他十分受用。

赫梓言也不曉得自己是哪裡不對勁,因學裡子弟們也有龍陽之好的,有一段日子他竟漸次懷疑起自己來,否則怎會對着那寧書呆的面龐看到出神的,自己豈不是染上了斷袖的癖好?

然而之於旁的男子,便是再生的好模樣兒他也沒有異狀,唯獨是他——寧書湘這書呆子越是讓他有想要親近的念頭,他就越是要欺負捉弄他。

“叫你瞧外頭你瞧便是。”赫梓言伸出手臂指指窗外,藏藍色的袖袍輕巧地掠出一道弧線,書湘打眼望過去,卻見到是自己的書童茗渠。

茗渠擠眉弄眼的功夫,好容易看到自家二爺的目光溜過來了,忙比着口型叫書湘出去。大太太突然叫了人來接二爺回去用飯,才她也掃聽了一番,原是府裡付姨娘今兒就要生了。

茗渠是大太太和書湘都信得過的人,她亦是打小便女扮男裝,專在書房裡伺候着二爺唸書。她心裡同樣擔心付姨娘要是生下的是個哥兒,只怕未來“二爺”在婆家,還要靠這個姨娘養的兄弟幫襯呢。

書湘放下書,她擡頭看了看激情洋溢的老夫子。

身前長條書桌上擺着文房四寶,累疊起的書簿,另有一套精緻的飲茶瓷器外加糕點一盤,書湘招手叫茗渠進來收拾東西。

不期然的,一方雪白的帕子打在身上,若不是她接的及時怕是要落在地上的。

“稀奇了,書呆子竟也有提早離開的時候。”帕子的主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他打了個哈氣,眼睛裡浮起些水霧。

書湘臉上的墨漬早便幹了,她捏着帕子擦了好幾下,揉的半邊臉都紅了也擦不掉臉上暈開乾澀的黑墨,不由直接把那帕子擲到赫梓言臉上。

“茗渠,收好了沒有?”女孩揚起的眉梢爲她平添了幾分英氣,氣惱地道:“這裡有個惹人厭的人,簡直一刻也不能呆下去的。”

茗渠小心地瞄了一眼笑意微微的,在二爺口中惹人厭的人,趕緊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書湘往角落裡寧書漢看了一眼,她那堂哥正睡得香,隔得老遠彷彿都能瞧見他的口水,不由搖了搖頭。

寧書漢是二房留在京中的庶子,二太太自己沒能生出個兒子,也不願意帶着這庶子在身邊養着,便留在京中府裡,眼不見心不煩。

寧書漢在堂弟書湘一走之後便睜開眼睛,他貓着腰繞着坐到了書湘的座位上,瞥見赫梓言正盯住堂弟離去的方向兀自出神。

寧書漢難得地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來。

“打量我瞧不出你的心思,勸你收收心罷。我這二弟是大伯母捧在手心裡寶貝大的,大伯父對他極爲看重,且我這弟弟可不懂你們那套,來日自有個家世清白的好姑娘來匹配,你萬不要教壞帶累了他。”

赫梓言收回視線,清俊的面容上有片刻惘惘的神態。

好一會兒他纔回過神來,瞧着時辰差不多了,便招手叫外頭廊上候着的小廝進來收拾東西,臨走前忽眯着眼道:“寧兄弟真愛說笑,你瞧我可是那好男風之人?”

“你若肯離書湘遠點兒,我便信你。”寧書漢想也不想就道。

赫梓言臉上一僵,卻仍舊維持着笑容,他拍了拍寧書漢的肩,“寧兄弟這話差了,大家都是同窗,怎好刻意疏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