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書湘怎麼不知道,撿書何須站起來,她那麼說不過是推托之詞,赫梓言就是使的那本書砸的她腦門。

猶豫了一瞬,她終是伸手將腳邊那本被她成心踩了好幾腳的,有着美觀孔雀藍書皮的詩集撿起來,腕上一用力,丟了過去。

也不管那書發出“砰”的一聲砸在赫梓言哪裡,書湘心裡一陣舒暢,面上卻不露痕跡,低頭瞧着書,只是精力無法集中。

背後有人點了點她的背,書湘回過頭,卻是她的堂哥寧書漢。

這寧書漢雖說往日裡吃酒賭錢,於學業上也不用功,對這書呆子弟弟卻是真心的愛護。他把書湘同赫梓言的互動瞧在眼底,心裡敲響了警鐘。

寧家長房嫡子,怎麼好叫這赫三帶彎了去?

“近來我瞧你念書不比往日用功了,仔細我告訴大老爺,好叫他約束約束你。”寧書漢揚了揚眉,他分明說着威脅的話語,然而略略發福的臉看起來卻十分的可親。

書湘撇撇嘴,“大哥什麼時候管起我來了,我瞧你就沒用心念過書,雖是叔父嬸嬸不在京裡,只他們總有回來的時候,屆時叔父問起你的功課,倒要看看大哥怎麼着。”

書湘擠擠眼睛,一臉促狹的神氣,看得寧書漢氣悶,又覺這弟弟實在玉雪機靈,也不能當真生他的氣,只得含糊地道:“二弟往後該是少與那赫梓言接觸,更不可同他做朋友說笑。”

“這卻是爲了什麼?”書頁在瑩潤的指間捲了卷,輕輕地彈開。書湘絲毫不理解寧書漢的用心。

也是,她怎麼能曉得這大哥哥懷疑赫梓言對弟弟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防範未然呢。

他們寧家的長房嫡子,怎麼好同斷袖扯上關係,倘或叫嚴謹刻板的大老爺知道了,只怕弟弟十條腿也不夠打斷的。

“你只依了我便是。”寧書漢不打算解釋,再者說,斷袖龍陽此類的,他二弟那書呆腦子恐也是裝不下的。

書湘本就不大喜歡赫梓言,打他把墨水弄到她臉上她就想着有朝一日要能報復回去纔是好的,更別提做朋友了。眼下就點點頭,扭頭認真聽夫子講課了。

邊上赫梓言盯着書湘看書的側臉凝了好一會兒,他清楚看見他小巧的鼻子,鮮花似的脣瓣,還有不時翕動的卷長眼睫… …

赫梓言一點兒也不明白自己無端總去招惹寧書湘是爲了什麼,正恍惚地想着,忽覺一道視線射在自己身上,瞧過去,不出所料正是寧家大爺寧書漢。

兩人對視一眼又錯開,心中各自盤算着不同的心思。

卻說到了午間衆人自家去,書湘有心與大哥書漢一道回府,奈何寧書漢卻答她他與赫梓言約了外頭酒樓裡吃酒去,書湘心中一嘆,她想自己若果真是個男人身,這會子便也可出去多走動走動了,細一想,似乎又不一定。

寧書漢是因二老爺不在京裡才放肆到這樣,書也不知好好兒念,他是庶出,連老太太也不問津,想來也是不指望他來日得什麼功名的。

大老爺過去倒是時常順帶會把寧書漢叫去書房問問功課,只是天長日久的,不可避免地放棄了這塊不可雕琢的朽木。

書湘打小就被寄予厚望,言傳身教,大老爺於治學方面的態度她倒是學了個十成十,她坐在馬車上尋思着,便是她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哥兒,恐怕也不能隨心所欲,更何況如今身份的秘密還壓着她和大太太,真不知真相公諸於衆的那刻她該以什麼樣的面貌見人,又要如何自處。

馬車停在國公府正門首,書湘下了車,門上小廝立時出來牽了馬繞去馬廄。

滿園剔透溫暖的春意,空氣中花香陣陣,滿目奼紫嫣紅,書湘的心情好起來,過了垂花門徑直往自己院裡去。

院裡幾個灑掃的小丫頭團團圍在一處竊竊私語,掃帚倒是撂開了老遠,竹聲濤濤,猛一瞅見書湘,小丫頭們面上表情都是一收,作鳥獸散了。

書湘正覺納悶,身後茗渠卻手快揪住了巧兒。

這巧兒今年一十有一,纔來韶華館當差不久,也不曉得這裡規矩,只是那起子人堆在一處議論長短她便也圍着,人家散了她也跟着要溜,這時叫茗渠抓住袖子,急得一張小臉通紅,朝着書湘“撲通”就跪了下去。

書湘在眉心處捏了捏,瞅了茗渠一眼,漫不經心問道:“你們適才在這說什麼,爲何我一來便都跑了?莫不是,說了什麼我聽不得的?”

巧兒連連擺手,許是太過緊張,連話也說不利索,“奴婢…奴婢曉得的也不清楚,是她們說的… …”

“她們都說什麼了?”書湘瞥了茗渠一眼,示意拉巧兒起來。

巧兒如蒙大赦,也不敢看書湘,只管低着頭道:“二爺早上上學去了故不知道,上午我們在院裡玩兒,不想唐媽媽來了。

我瞧見唐媽媽是自己進了屋裡去的,不出一盞茶時間竟赤紅着臉孔罵罵咧咧出來,也不知是在同屋裡哪位姐姐說話,說是叫她好生想想,萬不要妄想攀二爺的高枝兒,什麼不識擡舉的… …”

巧兒說着說着偷偷撩着眼皮瞧二爺,她們小丫頭往常是做些粗使活計的,也進不得主屋裡去,故此沒有哪一日這樣近距離同書湘說話。巧兒心中漣漪微漾,心話兒,二爺生得果真如傳聞中一般的俊俏。

如此近距離瞧了,才發現他的皮膚比大姑娘的還白嫩,大姑娘那還是擦了香粉呢。似二爺這麼樣神仙似的人兒,竟是個男子,真真匪夷所思。她又聽聞二爺在學裡不與別家爺兒們交談,兀自低頭讀書,反倒是回了家來與丫頭們有說有笑的,倒像是天生愛混在脂粉堆裡。

巧兒這樣的三等丫頭,她也不知自己何日才能升上一等大丫頭,到時候好在屋裡伺候,大丫頭待遇好月錢多,日子過得能比外頭小家碧玉人家的小姐還精緻。

“你瞧我做什麼,繼續說,唐媽媽還說什麼了。”書湘在袖子裡摩挲了一陣,掏出個荷包來,在裡頭抓了一把銀錁子放巧兒手上。

巧兒眼睛一亮,把銀錁子揣進懷裡,低着頭絞盡腦汁說道:“… …唐媽媽不曾說什麼了,倒是屋子裡軟簾一掀,一個青花盤子從裡頭甩出來,灑了一地的櫻桃,唐媽媽當時給氣得沒臉,狠跺了幾下腳快步走了。”

書湘聽罷,擺擺手放巧兒去了,回身看了茗渠一眼,他畢竟是扮作書童,往常也不好常在院裡走動,便叫他回後罩房裡去了。

唐媽媽是老太太跟前得力的人,書湘想到自己和祖母一直以來不溫不熱的關係,老太太倒是對付姨娘生的大姑娘更好些。

她猜着唐媽媽的來意自己打簾進了屋裡,一進門倒沒提起這事兒,幾人面色也是如常,蔓紋倒了茶來放桌上,麝珠慈平兩個一個爲書湘寬衣,一個把家常的衫子往她身上套。

書湘現在的衣服儘量都做的寬大些,好遮住發育後愈發顯得窈窕的身線,她向來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待收拾妥當了,書湘不急着往書房裡去,她着意打量了三人幾眼,最後定在眼圈微紅的麝珠臉上。

“我才都聽巧兒說了,老太太跟前的唐媽媽來了是不是,她卻來做什麼,你們竟要瞞着我只字不提麼?”

蔓紋是個心直口快的,她嘴巴一張立時就要說出來,袖子卻被斜側方慈平一扯。

這事兒… …

姑娘自己還未出嫁,又是做哥兒養大的,未必能明白。

何況她同老太太的關係也不是怎麼親厚,慈平猶豫着,到底是不希望書湘爲了個丫頭的事兒和老太太不愉快,況且將來姑娘的身份暴露,老爺還不知會如何,屆時只有老太太能鎮得住。卻不好得罪的。

蔓紋看慈平的眼神就有些變味兒了,慈平這一拉扯她,倒顯得只有她是爲姑娘着想的人,她就是那欠考慮的了。

書湘不曉得她們眼波流轉間都想些什麼,就吃了口茶佯怒道:“你們只管瞞着我,當我是個傻的,前些時候還曉得一處擠兌我,說我不諳庶務。這會子姨娘生了個弟弟,太太卻只得我一個女兒,我本想着從今往後從咱們屋裡開始把大小事兒都留意起來,現下卻叫你們掃了興致。”

“有什麼了不得的,還不告訴我,我卻不曉得只憑你們三個能解決什麼,”她說着站起來作勢就要往書房裡走,“橫豎我看書去便是了,日後竟別指望我了。”

“二爺又何必使性子,我說便是了。”這出聲的卻是方纔一直閉口不言的麝珠,她起初臉上還有點笑模樣,這會子卻往邊上一坐,窗口上吊着的鳥籠裡鸚鵡轉動着黑眼珠,慈平便走到窗邊伸出頭左右看了看,關了窗戶。

她迴轉過來的功夫,麝珠臉上已有眼淚淌下來,抽抽噎噎的,卻還不曾開始說。

到底蔓紋忍不住了,塞了帕子進麝珠手裡,坐她邊上道:“這事兒一準是牛婆子挑起來的,她同老太太屋裡唐媽媽是舊相識,不知怎想起挑唆唐媽媽,叫她起了把麝珠嫁進她家給她那混賬小子當媳婦的心思,不就是瞧着麝珠是外頭買來的不比我和慈平是家生子,打量無人撐腰呢!

我打聽過了,唐媽媽家那小子是吃喝嫖賭的箇中好手,就他還想討我們麝珠當媳婦?怎不掂量掂量自己,真不知她哪裡來的臉面,預備要怎樣同姑娘開這個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