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聲音是從後頭傳過來的,書湘迷惑地扭過頭,就見到表兄薛芙升脣角帶笑坐在自己後頭,而遞到自己跟前的帕子便是他的。

這卻奇了,按說表兄素日是在家裡頭唸書的,怎麼今日在學裡見到?書湘拿過那方帕子在額角摁了摁,畢竟沾了自己的汗,她也不好意思立時就還給表兄,於是收進袖裡預備洗乾淨了再還不遲。

薛芙升看出她的心思,不在意地笑道:“不過一方帕子罷了,值當個什麼,湘兒若是計較着歸還我,豈不生分。”

書湘同薛家表兄小時候也是常見面的,倒是近年來她大了些才少了接觸,且因薛貴妃在宮中得勢,薛寧兩府素來是親厚非常的,一同依仗着薛貴妃,又一同作爲薛貴妃的孃家人,再沒有不好的。

書湘彎了彎脣,轉身稍稍理了理自己的桌案,提筆蘸墨,又取出一張紙,迅速寫下幾行字傳到後座。

雖說夫子年老了,耳力也不甚好,書湘卻覺着自己大剌剌地在課上轉過身說話總歸不妥。後頭薛芙升拿到她藏掖着傳過來的紙,有些好笑地翹了翹脣,展開來看。

入眼是印象中清秀然不失大氣的字體,他曾覺着表弟的字身爲男兒而言實在太過單薄了,如今曉得她是個姑娘家,方覺這一筆字於女子而言已是十分難得的大氣。

書湘在紙上也沒多寫什麼,不過是過問他因何今兒在學裡,薛芙升回她是因家中夫子近日身上不大爽利,停了課,他閒着也是閒着,故此來學裡領略領略。

其實不然,薛芙升自打知曉書湘的秘密,他心中便不放心她一個姑娘家在這滿是男人的書院裡上學,也是好奇的心思更多了些,他想知道這學裡到底是什麼樣的,今日一來卻失望非常。

不說這是世家子弟們雲集的地兒,能有幾個愛學習的,就說前頭垂垂老矣的夫子,雖老夫子曾經是爲先皇授過課業的,可他畢竟上了年紀,學問不必說,只是真的管得住底下這一幫子紈絝麼?

不過話又說回來,表妹也不必真個要學出個滿腹經綸來,薛芙升微嘆一口氣,身子微微向前傾說道:“我瞧着這學裡烏煙瘴氣的,湘兒莫不如同我一處上學的好——”

書湘手上捏着紙,聞言驀地轉過頭去,“同表兄一處上學?在你家?”

薛芙升道:“就是這個意思,”他拿不準她心裡是怎樣想的,卻清楚薛老太太的意思,薛寧兩家來日親上加親是順理成章的,想到面前的表妹或將成爲自己的妻子,他是見不得她繼續在這學裡同一幫男子在一處的,就提議道:“湘兒若是不知怎樣同姑父說,我可代爲… …”

他話還沒說完,邊兒上輕輕薄薄一聲嗤笑卻千迴百折傳過來,落在耳中說不出的刺耳。

薛芙升斂了眸中笑意看過去,書湘不看也知道是誰,臉上一黑,卻幫着解釋道:“表兄千萬不要在意,他素來便是如此。”嘴上是欠了些,有時陰晴不定還愛欺負人,幸而品性並不壞。

薛芙升如何不認得忠義候府的世子赫三爺,雖接觸不多,但是到底是打過幾個照面的。他聽聞此人目空一切,行事乖張,想來的確是有道理的。

當今皇后是忠義候嫡親的妹子,忠義候在軍中又任要職,手上握着重兵,掌的是實權,並非一般的勳貴之家可比。

只是,赫家耀武揚威了這麼些年,怕早便是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薛芙升對着赫梓言有禮地一笑,卻用只有書湘聽得到的聲音告誡她,“湘兒往後該遠着他些。”

寧書漢這樣說,薛芙升也這樣說,這一個兩個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書湘偷眼瞧了靠坐在檀木雕花椅上,神情散漫的赫梓言一眼,是呢,他連椅子都與別個不同,狹長的眼睛裡似總有些叫人猜不透的東西… …

然而他工於作畫的長處於她來說是致命的,書湘就壓低了聲音,回道:“表兄因何如此說,他們赫家上頭是皇后娘娘,姨媽又同皇后娘娘交好,按說咱們只有迎合的道理,萬沒有遠着的呀?”

她考慮到這些再正常不過,薛芙升視線低垂,看着袖袍上暗色的紋路。

宮中的水深火熱豈是一般人能瞭解的,皇后同薛貴妃交好是不錯,然而那是薛貴妃還沒生下小皇子的時候。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太子長大,羽翼漸豐,皇上猜疑心一日日重起來,明令不允許皇子們同朝中大臣私下有所勾結。

太子方面的動作未必皇上不瞧在眼裡,有心人可發現皇上近來對待太子的態度有了些微妙的轉變,對薛貴妃所生的五皇子卻疼寵有加。

這能不叫皇后忌憚麼?

大皇子三皇子母家並不顯赫,料着便有那個心,也斷掀不起什麼浪來。太子行二,卻是嫡出,本朝講究的是立嫡不立長,若中宮無所出怕才輪到長子。一日太子不登上皇位,皇后的心便一日都安定不下來。

四皇子母家倒是顯赫,早年偏偏夭折了,剩下如今薛貴妃的小皇子,皇上愛寵,薛貴妃下頭又有薛家和寧家支持,若是哪一日鬧將起來,是足以與皇后分庭抗禮的。

“罷了,只當我不曾說。”薛芙升擡眸,對上表妹一雙清澈剔透的大眼睛,忍不住伸手在她頭頂上揉了揉,脣角的弧度水紋似的一圈一圈擴大,聲音也柔和起來,“湘兒好好考慮考慮我說的,同表兄一處唸書不好麼?”

書湘還想着薛芙升先前的話,搞不懂他的意思,這時他又叫她只當他不曾說,可分明是有深意的。

書湘鼓了鼓臉,也不答他,重新面朝前端正坐了。

冷不防邊兒上赫梓言一手支頤,涼颼颼地道:“正是有某些人,外人皆道他是個好學生,卻偏生吵得人不安生,嘀嘀咕咕,有話怎不外頭講去。”

書湘一聽脊背就挺直了,這陰不陰陽不陽的,顯見的就是在說自己。

她側頭拿眼打量他,赫梓言的視線也正一寸寸往她臉上移動,電光火石間,兩人的目光交疊在一處。

赫梓言眯了眯狹長的眸子,調轉開視線。

他方纔一進來就瞧見了薛芙升。而薛芙升卻一眼不錯把走在自己前頭的寧書湘凝視着,眸中顯而易見的專注無端激起他的火氣。

他忍耐着,竟又聽這薛芙升喚寧書湘爲“湘兒”。

哼,湘兒,他們表兄弟間倒是親熱的很。待聽到薛芙升有意叫書湘往他家裡唸書時赫梓言嗓子裡一哼,終於忍不住嗤出聲音來。

赫梓言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興許是個斷袖心中便無奈又無計可施,只是他見到漂亮女子也不是毫無感覺的,倒是男子裡頭,只有家學裡這一位身上凝着暗香的寧書呆叫他魂牽神迷,一日日的簡直是把他往絕路上逼。

兩人視線短暫的交纏在一處,空氣中似有什麼在醞釀發酵,書湘也別過眼,支吾道:“赫兄不要指桑罵槐… …你說的是我,我知道的,何不明說?”她頓了頓,不服氣道:“說的好像你果真是個愛讀書的,只怕我不吵你不說話你也不見得在念書罷。”

赫梓言餘光裡瞧了一眼坐在書湘身後一臉冠冕堂皇的薛芙升,又去看書湘,她已經轉過臉翻着書,側邊面頰微微的鼓起,乍一看竟好似一臉不屑似的。

赫梓言從喉口擠出個冷哼,下一瞬書湘就停下翻書的動作轉頭朝他道:“你倒也夠了,我同表兄不過才說了幾句話罷了,還用不着看你臉色。”

是,他表兄,張口閉口的表兄,他卻哪裡及得上他的表兄。赫梓言霍然起身,爲自己對同窗的這點子見不得光的心思感到乏力又痛恨。

沉靜黝黑的眸子逐漸冷下來,他脣角勾起個嘲弄的弧度,毫無繼續在學裡呆下去的興致。

赫梓言越過書案經過書湘時,空蕩蕩的衣袍帶起一陣風襲在她臉上,涼沁沁的,夾雜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墨香。

書湘出了神,看着他修長的身影一步步走出課室,連招呼也不同夫子打一下,也不知埋着頭鬍鬚飄飄講解詩句的夫子注意到沒有。

“怎的了?”薛芙升從書中擡起頭時就見到書湘呆坐着一動一動,面朝着門口,也不知在想什麼。

“哦,沒什麼。”書湘道,隨即迅速地低頭看書,跟上夫子的進度。她幾天沒來已是落下許多課,奇怪的是如今心中卻找不着往日學習的熱情了,她有些懶懶的,一時想起薛芙升的建議,不由環顧這課室一週。

要如何說呢,她在這裡唸書不是一日兩日了,對錶兄來說這兒或許只是個他看不上眼的學習之所,然而卻承載了她曾經關於未來的美好設想。

一直到身份正式揭開,她想自己是不會離開這兒的。

… …

及至下午回到家裡,書湘打聽了下,得知老太太仍舊不允許大太太進院裡請安。這是考驗也好,擺架子也罷,老太太、大太太這對關係緊張的婆媳只要有一個肯作出讓步就已經不錯了。

書湘回去韶華館裡換了身家常衫子,把赫梓言的畫兒叫茗渠先收進書房裡,等回頭大老爺回來她再親自送過去。

她卻不曉得只是離家的這大半日府裡卻“熱鬧”了一把,付姨娘性子裡輕狂,往日仗着是老太太屋裡出來的人便多有刁鑽傲慢的時候,如今又生下個哥兒,她初時簡直喜得不知要如何是好,在大老爺跟前百般溫柔討好,爲的就是希望這孩子能在自己身邊養大,來日多少能分走嫡子的一杯羹,同自己也親近。

付姨娘與大太太打擂臺打了這許久,多少也曉得些大太太,依她瞧着大太太壓根兒是不愛重老爺的,甚至仗着孃家勢大,常常的不把老爺老太太瞧在眼底,大太太雖從不曾這樣說,只觀她言行卻瞧得出端倪。

再有,哪一個太太敢十幾年冷着臉同自己婆婆的,在夫君跟前也提着一股氣,這當中有些付姨娘不明白的地方,她不曉得大老爺同大太太之間發生了什麼。只是從大老爺往常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意思,他定是嫌正房妻子太過強勢了。

哪個男人喜歡自己的女人給自己臉色的,一日兩日的還好說,時日長了再怎麼樣的情分也淡了。

付姨娘曉得自己的容色比不得大太太,這麼些年她憑藉的不過是對大老爺的奉承溫柔,男人都喜歡柔情似水的女人,她親自端茶遞水,大老爺有時晚上突然來了,那時她甚至已經睡下了也會披衣起來張羅着燒水伺候,親自服侍着洗腳揉捏,大老爺脾氣差了也不敢頂撞半句… …

她本以爲自己做得已經夠好的了,十幾年的努力,卻沒想到在大太太稍稍的態度轉圜下就付之一炬。

自打小三爺被大太太抱進自己院裡邊養着,付姨娘沒有一日不弔着心的,她十月懷胎生下的指望,這纔在自己屋裡呆了幾日卻被大太太抱走了,大太太分明已有了一個湘哥兒。

付姨娘先時雖疑心大太太會打這孩子的主意,然而畢竟大太太往日裡連正眼也不瞧自己,她猜度着怕大太太是不屑要這孩子的,卻哪裡想到只是藉着說往老太太屋裡請安的功夫,孩子就這麼被留下了!

她這幾日天天往大老爺書房裡跑,本還想靠荔珠在大老爺跟前說幾句,卻不想荔珠這沒用的小蹄子存了心思去勾搭湘二爺,還被大老爺撞見了,這不是明擺着觸了大老爺的逆鱗麼?

可着整個府裡誰瞧不見大老爺在這兒子身上花的心思,親自帶大了,親自教養他,往日雖嚴厲,卻分明是捧在手心珍若瑰寶,眼珠子似的重視,怎麼能容許荔珠那小蹄子j□j!

因了這層原因,大老爺對付姨娘便有了意見,好幾日不往她屋裡去,又加上大太太抱着孩子日日堅持不懈地往老太太院裡請安,家和萬事興,大老爺喜聞樂見,刻意不見付姨娘也是尋常。

付姨娘自己也想到了,纔不得不破釜沉舟,書湘到的時候她已是鬧得疲乏了,跪在大太太院子裡嚶嚶哭着,滿面淚水,哭着喊着只說要求見兒子一面。

這會子大老爺尚未歸家來,老太太依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滿院子僕婦們因大太太的吩咐都只作看不見付姨娘的樣子,卻也有別的院子的丫頭婆子伸頭縮腦地圍在院門邊上張望。

書湘腦子裡“嗡”的一聲氣不打一處來,喝道:“都閒的沒事做了是不是?既這樣閒不若我回了太太打發你們都歸家裡過清閒日子去!”

她是長房嫡子,大太太大老爺的眼珠子,哪有人敢頂嘴,圍着的僕婦們不一時便散了個乾淨。書湘氣呼呼說完,瞧見不遠處立在梨樹後的寧馥煙,心中愈加不悅,“大姐姐卻在那裡做什麼,既早便在了,竟不驅散她們,反同那起子老貨一道看熱鬧不成?”

寧馥煙聽見二弟的聲音心中一提,忙忙地打梨樹後頭繞了出來,她也曉得書湘氣的是什麼,她任由那幫僕婦瞧正院的熱鬧是一樁,再有,屋裡頭那大鬧大哭如同個市井潑婦的姨娘,正是她的親生母親。

隨着書湘一道來正院的慈平見狀拉了拉她的衣角,小聲兒提醒道:“大姑娘畢竟是長姐,眼下二爺這般紅着臉在這麼些人跟前數落她,不是折了她的臉面?”

書湘卻有些好笑,想平日她這大姐姐趾高氣揚的欺負妹妹,下頭的丫頭也有樣學樣的不把主子放在眼裡,好麼,這時候怎麼畏縮在梨樹後了,時時都擡得起胸膛纔算她的本事。

這時候院裡付姨娘休息夠了,又有了氣力,哭鬧的聲音又響起來,寧馥煙只覺得沒臉,也不同書湘說話,一扭身紅着眼睛走了。

走了也好。

書湘眉峰一冷,一張清素的小臉越發沒了表情,不疾不徐跨過門檻進了正院。

付姨娘的聲音一時高一時低,緊緊盯着正屋的門,她怕的就是大太太不生氣。又連着磕了幾個頭,光滑的額頭碰在地上發出“砰砰砰”的聲響,書湘益發放慢了步子,周圍人都沒了呼吸,一聲不響看戲似的觀望着。

付姨娘生得好,身子痩纖,頭髮烏黑,跪在地上哭得一顫一顫,淚溼雙頰,若是男人見了只怕十個裡頭九個生出憐惜之意。

書湘卻不是個男子,她也不打算等到自己爹爹回來見到付姨娘這副淚美人的矯情樣兒,想來她打得就是這麼個算盤。

付姨娘是生育過的妾室,又是老太太屋裡出去的人,大太太考慮到這層便不好用對付尋常妾室的法子整治她,頭一條便是打不得,攆到莊子上去更是不能夠。

書湘倒沒顧慮這麼許多,她只想到了屋裡的小三爺。

畢竟是弟弟的親生母親,付姨娘便是不成體統地鬧到這地步,她卻還是要給她留幾分臉面。

書湘站在付氏跟前,眼皮耷下去俯視着她,出口的聲氣是婉轉的,“姨娘這樣兒跪在院裡可像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