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付姨娘一怔,喉口的聲音驀地噎住,她瞧着眼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一雙男靴,被人定住身形似的呆愣了半晌,書湘正要出言規勸她,誰知她卻哭得更兇了,“煩請二爺行行好,竟進去屋裡爲我向太太求個情兒,好歹再叫我見一見哥兒!

你弟弟身子骨弱,我前兩日還聽見他咳嗽,小孩子咳出個好歹可如何是好?就許我進去瞧一瞧罷… …”

書湘從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一個母親爲了見自己的兒子哭得聲淚俱下,這其中無論是否有作戲的成分,都叫人狠不下心腸。

然而她終究是偏向大太太的,且付姨娘今兒這麼樣鬧實在叫人說不出的惱恨,就一面伸手扶她一面道:“姨娘這是怎麼說,弟弟進了太太屋裡總不會虧待了他的。他若是咳嗽了太太必會請太醫家來,姨娘進去瞧了可有什麼用,到底姨娘也不是太醫不是?”

付姨娘說不出的怨恨,老太太、大老爺如今是不管她了,任憑大太太抱了孩子到自己屋裡,付姨娘卻不相信大太太會對自己生的孩子好,小三爺的幾位奶媽子也被大太太替換了新的,這換來換去的,也不知新的奶媽子奶水充不充足,平日裡吃的什麼滋補身子,小三爺這幾日是否長了些重量… …

“二爺說的我曉得,我都曉得,”付姨娘觀面前湘二爺年紀輕,面慈心軟,就順着她的攙扶站了起來,掏出帕子在臉上抹了抹,睜眼說白話道:“太太菩薩一般兒人,再沒有比小三爺在太太的正院更叫我放心的了,只是我這如今幾日不見孩子心中着實惦念,二爺就看在你大姐姐的份兒上賞了我這個臉面,幫着在太太跟前說上幾句罷——”

書湘聽罷往正屋張望了下,也不是她不肯幫着說話,只是孩子才抱過來幾日呢,付姨娘她閒着了?做出來的事情根本不是個有體面的姨娘該做的,成日的往大老爺書房裡跑,打量誰不知道她的想頭。

況且書湘考慮到今後,無論如何小三爺是註定要放在大太太身邊養大的。

她抿了抿脣,視線在周圍若有似無瞧熱鬧的僕婦們臉上一一掃過去,那起人雖有心瞧熱鬧卻也不敢再看,慢慢散開了去。

書湘這才道:“姨娘這話又差了,一個人的臉面從來都是自己給自己掙的,平白旁人怎麼給你。大姐姐是小姐,是府裡頭的主子,有怎樣的體面也是她的。姨娘需知曉自己的身份,多的我也不說了,眼下弟弟才落生不久… …”

她聲音低下來,眉目間一片坦然,“小三爺是庶出,是從姨娘肚子裡爬出來,便是姨娘不爲自己,還不爲孩子麼?在正院太太屋裡長大的哥兒同姨娘屋裡長大的自是不同,來日康健長到j□j歲了,上族譜的時候保不齊就記在太太名下了,這是什麼?依我說,這怕纔是姨娘口口聲聲的臉面。”

付姨娘心中一窒,她何嘗沒有往這方面想過,然而終究是不放心孩子在大太太屋裡的,她又是頭一回生下個哥兒,寶貝疙瘩一般珍視,竟是片刻也不想離開。

書湘固然說的有道理,付姨娘卻執拗得很,只當是目光短淺罷,她有幾分自嘲,眼淚水也淌不出了,只盼着大太太哪一日心情好了,能許她進去看看孩子,心中爲過去不知天高地厚,三番五次在大太太跟前輕狂得不知如何懊悔不迭。

付姨娘紅腫着眼睛從正院出去了,書湘噓出一口氣,她表面上鎮定,心中卻十分苦澀。

好端端的,若自己不是個姑娘家,大太太纔不稀罕付姨娘的孩子,大太太出嫁前出嫁後都是驕傲的,從不肯低頭,如今卻越走越逼仄,一步錯,步步踏錯,連半點退路也沒有了。

現在做的這些不過是亡羊補牢,爲時… …只怕已晚。

書湘有時多麼希望自己一覺醒來只是做了個夢,她是六七歲時模糊有了男女的概念,到後來才曉得自己的秘密。

成長中她常常見到母親坐在她的牀前垂淚,人前美麗驕矜的母親,人後卻滿面愁容,望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年幼的書湘總忍不住想,她總有一日,總有一日能不叫母親擔驚受怕纔好,自己若果真是個男兒,該是多麼好一樁事。

慈平見付姨娘出了院門,漸漸走得遠了纔回轉頭來。書湘對着院裡新抽芽的芭蕉樹呆呆望着,面上籠着輕煙似的愁,凝在眉目間不散。

慈平是打心兒眼裡心疼她家姑娘的,在書湘肩上撫了撫,柔聲道:“二爺愣在這裡做什麼,橫豎付姨娘給打發走了,二爺還是往太太屋裡勸着些,別叫太太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書湘想是,忙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進了正屋裡,不曾想裡頭情形與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有個奶媽子抱着小三爺坐在窗前餵奶,大太太則拿着本賬冊類的冊子雷打不動瞧着,不顯山不露水,靜得彷彿適才院中一切她皆是不察覺的。

書湘給大太太請過安,湊過去看了一眼,還沒等她說話,大太太卻從賬冊中擡起頭道:“付氏走了?”

書湘頷首,絞了絞手指頭道:“姨娘原是個糊塗人,太太千萬別在這件事上置氣。幸好她還願意走,否則我當真不知要怎麼辦了。”

“哪有什麼怎麼辦,”大太太的聲音涼涼的,她瞥了一眼窗邊奶媽子懷裡哄着的小三爺,不緊不慢說道:“這賤婢如今是在測我的耐性,她幾次見老爺都吃了閉門羹,這是實在沒法子了纔到我這裡撒潑來。”

說着放下賬冊哼了一聲,“忍一時海闊天空,我早該如此了。”

大太太昔日有什麼都擺在臉上,她在家中做姑娘時就不是個知道忍讓人的,出了閣嫁進寧家,因有薛母出嫁前的突擊思想教育才好些,然而人的性情不是一朝兩日說改就改的,老太太敢在她飯食上做手腳叫她差點無孕,她就真敢自此不把這婆婆放在眼裡。

至於大老爺,大太太想到大老爺胸口就悶,她是早不指望他了。小丫頭上了茶來,大太太擡手叫書湘在下首坐下,鄭媽媽極有眼力,帶着屋子裡伺候的五六個丫頭魚貫退出去,奶媽子也抱着小三爺往稍間裡去了。

大太太呷了口六安茶,帶着幾分沉吟道:“我是做姑娘時日子過的太順遂,如今才吃苦頭。湘兒現今兒也大了,有些話我也好在你跟前略提一提,從前卻不好說。”

書湘捋了捋膝上袍子皺起的地方,半垂着首,食指在四方椅扶手上劃拉着。

“嗐,”大太太聲氣裡有要嘆氣的跡象,估計是咽回去了,脣上挽起一點笑意說道:“過兩年等湘兒辦了及笄禮,我和你爹爹爲你選好了人家,你也就好出嫁了。婆家不比自己家裡,做什麼事兒,說什麼樣話,明裡暗裡總有人想要瞧你的笑話。

妯娌間關係也不見得好處,更有管家應酬一應諸事,樣樣要上手。若果然做得好,方是咱們這樣兒人家的姑娘應有的能耐。”

大太太見書湘蹙起眉頭,脣上笑意又深了深,“擔心什麼,便是做得不好,只要孃家硬氣,嫁妝豐厚,姑娘在夫家一樣挺得直腰桿子。”

大太太自己就是因薛家勢大才能壓得住府裡頭老太太,說起這個她是有幾分自得的,想了想又道:“規矩實在該學起來了,女工也馬虎不得,沒的日後到了婆家叫人背後說嘴——話又說回來,咱們湘兒來日要嫁的人家必是我精心挑選的,萬不能叫你受一丁點兒委屈。”

聽了大太太一席話,書湘素來平靜的臉上微微發燙,卻還是極力鎮定地道:“您今兒怎麼想起說這些,我雖十三了,到底還有兩年才及笄呢,現下說什麼未來婆家的,害我都不知道怎麼樣迴應… …”

女兒這樣方顯出女孩兒家的情態,提起婚事還曉得臉紅,大太太心中甚慰,總歸書湘不排斥來日及笄婚嫁之事她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