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哦,寧兄弟原是謝我來的。”赫梓言施施然在主位上落座,他支起手肘一手撐着下巴,修長的身形懶散靠在椅背上,“卻拿什麼謝我?”

微風吹送,書湘呼吸一口,空氣中依然是淺淺宜人的馨香。

在下首坐下,她斂神回覆他道:“才帶來的禮物都叫赫兄家下人搬走了,你莫非沒瞧見麼。”

“沒瞧見。”話頭一頓,他微微側了臉,一副笑容宴宴的模樣,“對了,國公爺可喜歡我的畫?”

書湘擡手壓了壓眼角,怎麼她偏生覺着赫梓言這是在等着人褒獎他的表情呢?

也好,走動也不是白走動的。母親說了,人活在這世上誰也做不了神仙,人情世故不過如是。

書湘面上溫和地笑,在心裡略想了想,昨晚大老爺眼底的讚賞之色浮現在眼前,那代表爹爹是喜歡赫梓言畫兒的,於是她看着赫梓言誠心實意道:“赫兄的畫作是連皇上都讚不絕口的,父親自然也喜歡的緊,否則斷不會叫我前來相謝。”

“是國公爺使你來的?”赫梓言看着書湘,須臾自言自語似的道了句“該是這般”,暗想憑寧書湘自己怎想到來。

他的目光在書湘懷裡的油紙包上短暫地停留,吸了吸空氣裡那一絲熟悉的糕點香氣,視線就流連在她清素素一張臉上。

看不見眉目嬌嬈,看不見豔美冠絕,有的不過是光潔的額頭,巴掌大的臉,頭上發冠攏着絹絲似的烏髮,穿一身略大的月白長衫子,如山如水的,恍似他書房案上方纔那幅未盡的水墨畫,淡淡幾筆勾勒出的輪廓。

然而往底細裡瞧,赫梓言倒瞧着寧書湘更像個大姑娘裹在男式衣袍裡,清新且清新,眼波稍一橫過來,竟還分外的撩撥人,叫他心神都恍惚起來。

書湘吃他看不過,只好垂下眼睫,她也不是多麼臉皮子薄的人,一時想起學裡說她生得似個小倌的言論,更是氣不打一處升起。只是面上是不好發作的,她終究是爲道謝而來,怎麼好話沒說幾句中途就大剌剌甩手而去,說出去也不像樣。

“赫兄畫技高妙,可是有什麼訣竅麼?”書湘主動起了話頭,正好她是真心好奇的,只是這話到底是隨意說出口的,她自己也曉得作畫同寫字是一樣的,自然沒有什麼訣竅可言。

很有些人畫了一輩子也名不見經傳,也有些人年紀輕輕便博了美名聲。

“訣竅麼?”

首座上赫梓言嗤的一笑,沉吟着,瞧見書湘有一瞬湛亮起來的眸子。

他慢悠悠坐直身子,接着伸出了骨節勻稱細長的食指,很是巧妙地朝她勾了勾,“寧兄弟過來,我悄悄說訣竅與你知曉。”

書湘將信將疑,問題是自己拋出的,人家要回答了,自己不上前似乎說不過去。

她到底是抱着十足狐疑態度的,挪着步子站到他跟前,兩人之間還有一手臂的距離。光可照人的地磚上映出她半蹙着眉頭掩飾不住的糾結面色。

“再近點兒不成麼?”赫梓言開口,用的是類似於商量的語氣。脣畔卻漾着若有似無的笑弧,笑裡藏了幾分揶揄。

“我又不能把寧兄弟你吃了,你說是不是?”

“就不能好好的說話?”她有些惱,不過終究湊過去了,矮下身子大睜着眼睛把他看着,“赫兄請說。”

他脣角愉悅地一勾,從紅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裡略略起身,以密友間咬耳朵似的親密姿態靠近她… …

書湘只覺得他溫熱的呼吸勻勻地拂過來,鬢角碎髮動了動,引起耳朵細細的癢。條件反射就想躲開,赫梓言卻一擡手握住她另一側的肩膀,語意淡淡的,“別動,若叫旁人聽見可怎麼好。”

誰會來聽,誰又聽得見?

赫梓言的靠近使得書湘僵直了身子,她感受到肩部他的指尖施力時傳來的熱熱的重量,此時此刻他又貼在她耳邊要同她耳語。呼吸推送,她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渾身不自在得想要拔腿就跑。

按說書湘現下是個男子,躲來躲去反倒招人疑惑。

可是她並不是男子啊,這樣的意識像是驟然被人喚醒了似的,在她身體裡復甦,如火如荼燒得鮮明強烈起來。

“你倒快說纔是!”書湘不曉得赫梓言在磨蹭什麼,額角虛浮了一層薄汗,呼吸鈍鈍的,眉眼都變得朦朧。

赫梓言悶悶地笑起來,遠遠看去他如同埋首在書湘的頸項間似的。

滿眼是她烏黑柔亮的發,視線偏移,赫梓言若有所思凝住書湘的耳垂,色澤應是粉粉的,他卻瞧出了晶瑩的味道,想象中應同他最愛吃的藕粉桂花糖糕一般兒香軟。

聽書湘催促,他便徐徐地別開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開口道:“這俗語說得好,要想有建樹,需得先拜個好師傅。”

“——就這?”書湘顯然不能接受赫梓言這樣一句話,且哪裡有這樣的俗語,反正她是從未聽過的,“是你自己編造的罷,那麼赫兄師從何人?”

見書湘距自己遠遠站開,赫梓言不動聲色理了理前襟,把狹長的眉眼一吊,“你不曾明白我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語聲慢慢,“比起我曾拜誰爲師,寧兄弟竟不覺着自己身邊正缺個能指點你畫技一二之人麼?”

“不覺着。”這話書湘說得斬釘截鐵,一絲一毫的猶疑也沒有。

她掃了赫梓言一眼,這傢伙分明是不懷好意,平白他做什麼要指點她畫畫,保不齊他是個龍陽君,難保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莫說她不是個男人,便果真是個男人,也不要和他好。

世家大族裡腌臢事最是多,如今又時興富家子弟豢養男寵,書湘卻不待見的很,她又掃赫梓言一眼,這一看之下眉頭幾乎是立時扭了起來,“赫兄你,你做什麼要解腰帶啊??!”

“寧兄弟難道沒聽過‘敞開肚子吃’的俗語麼。”赫梓言一本正經地道,當真把腰間那條雲紋花樣的腰帶鬆了鬆又繫上。他指了指書湘擱在寶瓶刻絲椅褡上的油紙包,淡色的脣微抿着,壓着聲音道:“這藕粉桂花糖糕難道不是給我的?”

書湘木呆呆盯着他勁瘦的腰,好半晌才緩過神來,順着他的視線見到那油紙包纔想起自己的初衷來,就一面笑着拿起油紙包一面解釋,“畫畫兒講究的是天分,赫兄弟資質佳,是這麼兒樣的好人才,我卻自知自己是個蠢笨不堪的,註定了於繪畫上毫無造詣,怎麼敢耽誤你的功夫。”

說着已經把油紙包放在赫梓言身側的小方桌上,赫梓言“唔”了聲,點點頭,修長的手指挑開油紙包探頭朝裡頭看,“你說的是,便是教了你,你也學不會。”

書湘脣邊的笑意發僵,很想抓起油紙包糊他一臉。然而赫梓言說完那句話,他那張又挑剔又苛刻的臉上卻躍起些生機勃勃的神氣,涎着臉面朝她,“噯。寧書呆,既是來致謝的,索性做到底,如何?”

書湘警惕地看着他,“又想做什麼啊。”

“你餵我吃罷。”他靠在椅背上,一手垂下搭着扶手,“適才畫畫扭傷了手,這會子疼得厲害。”

書湘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說畫畫扭傷了手?他以爲他是誰,唐伯虎?也不知方纔用那隻“受傷”的手捏住她肩膀的人是哪個,明明有的是把子力氣,鉗得她肩膀疼呢… …

這檔口,他空出來的那隻手隨意就握住她的手腕子,“你過來,又站這樣遠。”

書湘被燙到似的慌得一把甩掉,她連退幾步拍了拍袖子,瞪着眼睛看赫梓言。他也看着她,手上空落落的。

“赫兄不要會錯意了,”書湘啓脣,思想紊亂不能集中,她舌頭打了結似的,語塞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赫梓言,“你我是同樣的性別… …你需得知道,我…我比較喜歡女人… …!”

比較喜歡女人?

赫梓言眉心攢了攢,指尖點着太陽穴,聽書湘說了句“告辭”,在他餘光裡逃也似的快步奔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正廳裡響起赫梓言低低的咕噥聲,“… …真跟個女人似的,不過調|戲他幾句就甩臉子走人。好沒意思。”

恰逢門裡進來一隻通身雪白的貓,喵喵喵不停叫喚着,一躍而起跳上了小方桌,嗅了嗅香噴噴的油紙包,看着他越發殷勤地喵喵叫嚷。

暮色起,窗外有風吹葉動的沙沙聲。

赫梓言寡着臉,揪着白貓脖子後頸把它拎起來,四目相對,他陰惻惻地笑,“跟寧書湘似的,不懂得察言觀色的小東西。”

說罷立起身,揚聲喚了來信兒進來,“給爺把這肉球丟出去,看着心煩。”

“三爺,這,這不好罷——”來信兒接過那一團肉,心話兒,這可是太太屋裡的‘毛球兒’,就這麼着扔出去不得摔死啊。

赫梓言斜了來信兒一眼,冷哼一聲揚長去了。

就在來信兒躊躇的功夫,冷不丁見三爺又折了回來。

只見他腳下生風一般徑直走向小方桌,拿起上頭油紙包聞了聞,眉眼迅速鬆弛開來。

“爺,這白貓有個名兒叫‘毛球兒’,”來信兒提醒着,“毛球兒是太太屋裡養着的,您不記得了?還是去年冬日裡宮裡頭皇后娘娘着人送來的,說這東西乖巧,特爲給太太解悶兒玩的。”

“是這樣麼,”赫梓言側首看那隻眼神炯亮的白貓,就着紙包咬了一口藕粉桂花糖糕進嘴裡,聲音變得含含糊糊的,“難不成我會同一隻蠢物計較?你給送回去便了。”

來信兒大鬆一口氣,在毛球頭頂順了順毛,古怪地盯了一眼他們三爺手上的油紙包,目送赫梓言哼着什麼戲文裡不成調調的唱句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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