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郭府裡接了孩子後,想了想,突然提出帶竇武去東市。
東市三教九流的,人很多,竇武走在裡面有點害怕,緊緊地依着他,“爹,咱們來這裡幹什麼?”
見他拉着自己,一路地往賣家禽的地方走,更奇怪了。
竇憲道,“買只鴨帶回去。”說着,把東市的家禽攤都轉了一遍,挑了家家禽最胖壯的攤位,買了裡面最大的一隻鴨,付了錢,拿繩子繫了它的腳,拎在手裡往內廷走。
到了壽康宮,他把鴨扔給半夏,“去殺了,拔毛燙一燙,晚上做湯。鹽少放、油水全撇掉。務必撇乾淨了。再煮點稀粥,加點紅糖,紅糖別放太多。”
他說完,往裡面走。竇武早跑到了履霜牀前,在說爹買鴨子的事。
她聽了,覺得好笑,“你也真是。內廷裡什麼沒有,巴巴地從外面拎一隻鴨子回來?守門的那些人看了,不定怎麼說你呢。”
他在門邊洗着手,“管他們怎麼說呢。宮裡我還不知道?那些採買的黃門,都是拿了錢,出去撿便宜的買的,把差價都剋扣下。這樣一來,到你嘴裡能有什麼好東西?平常吃吃也就罷了,現在你在坐月子呢。我啊,剛剛仔細地挑了,這鴨子是鄉下人自己養的,一直吃的是菜,不是飼料。這樣的鴨子纔是好鴨子呢。”
她躺在牀上笑,“就你懂。”
他囑咐了兒子好好陪着娘,馬不停蹄地就去看女兒了。石榴半天沒見他了,好像有點認不出來了。歪着頭。
他見孩子吃着手,覺得好笑,輕輕地說,“不許吃手。”
但石榴小,根本聽不懂。
他索性把石榴從搖籃裡抱了出來,輕輕地顛。石榴的嘴巴動了一下,好像在笑。
他覺得驚喜,抱着孩子去找履霜,“看!她笑了!”
但履霜是知道的,十幾天的孩子還沒有什麼意識,一直要到三四個月纔會發出真正的笑。只是見他這麼高興,也沒有說破,依依地低着頭,說,“你的孩子,當然聰明瞭。”
她話一出口就覺得後悔,竇武還在旁邊呢。
果然竇武聽了,眼神變的茫然,在旁邊問,“那麼我呢?娘,我是什麼時候會笑的?”
履霜和竇憲都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久,履霜才澀然地說,“我不知道...阿武,你一生下來,娘就沒有見過你。”
他見母親的眼圈紅了,想起竹茹姑姑同他說過這個的,心裡大大地後悔了起來。忙說,“我說錯了,娘!我是想問你,我是什麼時候開始第一次踢你的?”
她破涕爲笑,“這個我記得,我記得!第四個月的時候。那時候你很皮,你總是踢我。”
他問真的嗎,“我那時候很不乖吧?竹茹姑姑說,我以前鬧的你每天都吃不下飯。”
她搖着頭說沒有,“阿武特別乖,很乖。竹茹是慪你玩。阿武那時候可心疼娘了。”
竇憲在旁邊看着她,忽然想到,兒子和女兒,兩個孩子的第一次胎動,他都沒有見到過。
對竇武,他遲到了十一年才作爲一個父親開始關愛他。對石榴也是,一直到她臨出生前幾個月,他才知道自己又有了個女兒。
其實他是一個很不合格的父親和丈夫。
忽然之間,他心中情緒萬千,湊了過去,伸出空着的一隻手,攬住了他們母子。
他們都很驚訝,問怎麼。
他頗爲感慨地說,“沒什麼。只是覺得上天實在厚待我。有這麼好的妻子,有這麼好的兒子和女兒。”
竇武被誇了,有些臉紅,推着他說,“你要壓壞妹妹了!”從他手裡接過了石榴。
這段時間,履霜一直在臥牀休養。他和妹妹的一應事務全都是竇憲在管。他每天既要帶女兒睡覺,還要上朝、接送兒子、給履霜擦洗、照管她的飲食。
竇武在旁邊看着都覺得累。有時候也會順手照管一下石榴,幫幫父親的忙。他對妹妹已經沒有最開始的那種牴觸了。
石榴在他懷裡,一開始很乖,但很快就不安分了,小手指舉着,想摘他的香囊。那是履霜給他做的,他不願意被別人拿去,阻止着石榴,“聽話,別動。”
但石榴聽不懂,一定要拿,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指。竇武見她這樣,覺得她不可愛了,眉頭皺了起來,威脅着,“不許拿。”
但石榴還是要拿。他沒辦法,忍着氣把石榴給了竇憲,“我不和她玩了。”起身走掉了。
履霜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無措。又看了眼竇憲,生怕他罵孩子。但他沒有,神態很溫和,把石榴交給了奶孃,就去扶了她起來。打了一盆水,給她拿艾草泡腳。
這是他問了王君實得的法子。據說可以治手腳冰涼、怕風怕冷。這些時日他每天都不忘記。
她的褲腳被挽了起來,雙腳浸在了熱水裡。整個人跟着也熱了起來,卻還是有一點惴惴的,“阿武剛剛走了,你會不會生氣啊?”
他沒擡頭,給她搓着腳,“不生氣啊,有什麼好生氣的。你沒發現這孩子越來越乖了嗎?一開始石榴生下來,他都不理不睬的,石榴偶爾碰了他的東西,他也很反感。可是現在。有時候我忙了,他會幫着過來照看石榴呢。石榴不懂事,想要他的愛物,他最多也就是走了,一點脾氣也沒有發。他很像你呢,履霜。”
她聽的想哭,“沒有。我不會教孩子。我也什麼都沒有做,兩個孩子都是你在帶。”
“沒有,沒有。”他擡起頭,很溫柔地說,“我纔是什麼都沒做,你懷他們那麼辛苦,又好不容易生下他們來,這件事,除了你誰都做不了。”
她還是想哭,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她的性情那麼軟弱,如果愛着她的不是竇憲,那麼現在,她也許早就是深宮裡枯死的一株草了。如果不是竇憲一直在費心地調節着孩子之間的關係,兩個孩子也不會這麼和諧。她忍不住流下眼淚,“我一直覺得...我配不上你。”
他很驚訝,從來不知道她會這麼想。但轉瞬就說,“傻話。這叫什麼?”
但她越想越覺得是這樣。過去的十一年,因爲她的軟弱,他不停地在外面喝酒、征戰、□□。十七歲的時候,他矯健陽光,像是一輪太陽。可是現在,提起成息侯竇憲,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都是佞臣兩個字吧。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爲她。
對兩個孩子也是。竇武好好的,卻在外面孤零零地生活了十一年。而她作爲母親,一點都不知道,好像一個傻子,還是靠的竇憲敏感,找回了孩子。對待女兒她也很偏心。她知道這是不對的,但她沒有辦法,她害怕竇武傷心。甚至她沒有什麼力氣去照看一兒一女,也沒有奶水。生第一胎的時候,她幾乎沒有做月子,一直在哭。那時候她又小,那對她的身體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之後的十一年她的手腳一直都是冷的,每到了月事都精神不振、痛不欲生。
見她還在哭,竇憲沒好氣地說,“好了,看你矯情的,一哭起來就沒邊。以後不許這樣了。想想兒子都多大了,你還老哭,以後我罵竇武,嘴都說不響。”又道,“我的手髒了,沒法給你擦,自己把眼淚擦了。”
她點着頭,忍不住嘟囔,“你罵阿武怎麼就說不響嘴了?你爲什麼要捎上我?”
他是隨口說的,自然也回答不上,打着岔道,“我想說就說,你管我。”
她聽了出來,破涕爲笑地打了他一下,“你討厭。”
竇憲看她泡的差不多了,拿過帕子來,把她的腳擦乾淨了,送她回了被子。
等他把盆拿走,洗了手回來,她眼巴巴地已經望着他一會兒了。招手讓他靠過來,把臉埋在他胳膊上,“真好啊,竇憲。你對我真好。孩子也都很乖。我覺得自己每天像在夢裡。”
他的手臂微微顫動了一下。這陣子她被保護的太好,根本不接觸外事。她不知道,他們有孩子的事,已經漸漸有流言傳出去了。
朝臣對此都不敢置信,但也不得不信,議論紛紛的。只是如今幾個有影響力的老臣都已先後倒下,剩下的不成氣候,沒有人敢公開說什麼罷了。
唯獨顯宗皇帝的弟弟琅琊王,藉口新年將至,請求入京探望小皇帝。
他直覺地嗅到了即將生變。那位老王爺,正是涅陽大長公主在樑家被流放後,千里迢迢前去奔赴的那位兄長。竇憲心裡明白,他如今佔據了宮闈、又手握大權,琅琊王已然不滿,何況還有涅陽在旁挑唆。
他與琅琊王,早晚有一場硬仗要打。
只是這些暫時不必讓履霜知道了。這些年,她受的苦,揹負的磨難已經足夠多了。他摸着她的臉,“說會兒閒話吧,再過半個時辰,半夏那裡做好了湯飯,咱們就吃飯。”
半個時辰很快就過了,半夏過來稟報說,東西都做好了。竇憲讓她去端進來,又去叫兒子。
竇武很聽話,一叫就來了。盛了飯,坐下來開始吃。
而竇憲沒法和他坐在一起,他要照顧履霜。
見他先盛了一碗湯,仔細地撇着上面爲數不多的油,半夏在旁邊惴惴地說,“奴婢把油撇過兩次了。”
他頭也沒擡地道,“我知道,你肯定認真地撇了,但是鴨這種東西,本來就油量大,你只撇個兩次是撇不乾淨的。下次多撇撇。看它一點油都沒有了,你再端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半夏見他脾氣很好,鬆了口氣答應了一聲。
而履霜覺得很好笑,伸手想從他手裡接過碗,“我自己吃吧,你去吃你的。”
但他搖着頭,“我先餵你吃吧。”他的聲音低了下來,“你兩次生孩子,從懷孕到坐月子,我什麼都沒做,履霜。”
她心裡驟然一酸,搖着頭說,“沒有,沒有,你對我很好。”
他沒有再接口,只是舉起了筷子。
竇武大了,漸漸地懂了很多事,見他們這樣,端着自己的碗走了過來。
竇憲以爲他是來鬧母親的,隨口說,“去桌子那兒吃飯去。”
但竇武夾起了一塊肉,放到他嘴邊,“爹,你吃。”
他不由地大爲感動。只是在兒子面前,他一直有一種幼稚的驕傲,這讓他沒法像履霜那樣張口就誇孩子,掩飾地說,“那裡有塊肉,不是更大嗎?你怎麼不給爹?”
竇武老老實實地說,“那塊有點焦,我想自己吃的。”
他幾乎覺得眼淚要下來了,到現在,終於覺得兒子是他的了。
過去的幾個月,雖然兒子認了他,叫了他爹,但他始終覺得孩子對他有着隔閡,和對履霜那種天然的、完全的親近不同。
竇武總是有意無意地刺他。大約是不滿他沒有保護好母親吧。但到了這陣子,自從他開始認認真真地照顧履霜,照顧兩個孩子,很明顯地感覺到竇武對他的情緒有了變化。態度還是過去那種態度,但內裡,他敏感地察覺到有什麼不同了。是一家人,父子之間的擔待和相互理解。
他看着兒子,忽然說,“你過來,竇武,爹和你說個秘密。”
竇武有些吃驚,“娘不能聽嗎?”
他說不能,“只告訴你一個人。”
竇武很猶豫,“那還是算了吧...你說一個我和娘都能聽的。”
但竇憲堅持說,“不好,這個就是隻有你能聽的。”
履霜大約明白了他想做什麼,笑吟吟地看着兒子,“把臉湊過去,爹悄悄和你說。”
竇武點了點頭,湊了過去。
“這個秘密就是...”竇憲在他臉上吻了一下,“爹愛你,阿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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