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若干個剎那,又或是很久。
浥塵臉上蘊起一朵笑意,他撤回身體,若無其事地拽拽她的髮梢:
“陶陶,你想把自己悶死麼?”
陶然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口氣還憋在胸臆,呼地吐出來,臉卻漲得通紅,急促喝道:
“陸浥塵!”
她第一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分明是怒了。
陸浥塵竟還樂得出:“呵呵,生氣了?陶陶,可別真喊非禮啊,外面一堆正愁無聊的人,保不準有個英雄救美的衝過來,打起來有辱斯文。”
陶然繃着臉,瞪他。
浥塵索性攤開懷抱,作大方狀:“那要不,你也非禮我一下?”
“你……”陶然氣結,可又拿他沒辦法。
平常就知道他愛玩,不拘小節,一派番邦作風,大家習慣了倒不覺得什麼,這次他也並非逾了分寸,卻是她自己的心亂了,追究下去怕是隻有更尷尬。
冷靜下來,陶然恍然想到自己的臉還燙着,雖然車內光線昏暗,她還是迅速把臉別轉過去,低着頭假裝在手袋裡翻東翻西,只待臉上的紅潮褪去。
忽然翻到那張裝有孤兒院照片的信封,便順手拿了出來。
“喂,看你有空胡鬧,不如找點事做。”
“什麼?”浥塵好奇地湊過去。
陶然倏地垂下睫毛,避開他的視線。
他有一雙藏着漩渦的眼睛,這她一早知道,可不知爲何,偏在此刻,她才真正察覺其中的危險。
莫名的,心裡隱隱有些不安,陶然正了正神色,決定還是要把該說的話說清楚。她按下信封,頗爲嚴肅地道:
“Eason,男女授受不親,禮也。聽過沒?”
浥塵剛把注意力轉移到她手上,聞言一怔:“呃……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男人,你,女人,我,不可以,靠得太近。”陶然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一字一頓地解釋給他聽。
浥塵含着笑,愈發湊得近些,饒有興致地問:
“多近是太近?”
“這就是太近!”
陶然正襟危坐,冷冷地,顯然不是鬧着玩。
“Yes,Madam!”
浥塵總還懂得幾分眼色,嗖地坐了回去,一本正經地擡起右手,輕觸額頭,向外一揮,行了個漂亮的巴頓式軍禮。
也不曉得他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陶然無奈,只得作罷。
“別玩了,說正經事。”
她把頂燈調亮,打開手中信封,將一疊照片取出放在儀表盤上,一一排開。
待到看清,浥塵眉峰一聳,臉上微餘的笑意一掃而光,驚問:
“這是什麼?哪來的?”
陶然的臉色也凝重起來,答道:“這些都是我今天凌晨拍的,在火災現場,……”
她把當時的情形略略講述了一遍。
目睹這些照片,回想現場的種種慘狀,陶然扼腕嘆息,幾次都差點說不下去。災難面前,眼睜睜地看着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看着倖存者經受比死亡更爲痛苦的折磨,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無助和哀痛,不由悲從中來。
“……火燒得太快了,真不知道還有多少孩子在裡面……救不出來……”她抿緊嘴脣,閉上眼睛,使勁按了按額心。
浥塵默默拍拍她的手臂。
一陣沉默,陶然稍稍平復心情,接道:“我表妹是當地記者,她們報社準備爲這次事故做一期專題,呼籲市民爲孤兒院的這些孩子發起捐助,我答應幫她設計一幅公益海報,希望可以對募捐活動有所幫助。本來是想明天到公司再找人幫忙做一下,現在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回去,只能靠你了。”
“沒問題。”浥塵一口答應,“什麼時候要?”
“明晚之前,趕的及麼?”
“好,製圖很快,不過創意需要一些時間,我儘快想想。”
陶然點頭,“這些圖你留着,也許用的上。”
浥塵把照片拿起,仔細查看了一遍,皺了皺眉,道:“恐怕不行,這種燒傷的場面太殘酷,人們不忍看,會下意識地把頭扭開,無法吸引他們的關注。”
“可是,事發突然,我沒辦法拿到更多的素材。”陶然有些擔心。
“別急,讓我想想。”
浥塵翻出紙筆,放在方向盤上,藉着昏黃的燈光寫寫塗塗,不再多言。
陶然知道浥塵思考的時候不喜人打擾,她安安靜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候。
車外夜色更濃,看看錶,已經過了午夜。長長的車龍一動不動,周圍沒什麼聲息,也許車裡的人們已經睡去,一切都等天明再說。
大雪仍紛紛揚揚地下着,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脫身。
陶然發愁地想着,想着,睏意襲來,恍惚記起自己已經連着兩夜都沒有好好睡過了,眼皮愈發的沉重……
工作狀態的陸浥塵最爲認真,時而凝神思索,時而下筆如飛,在紙上畫了幾個草案,都不滿意,棄了重來,手邊的草稿越來越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偶一扭頭,方纔注意到陶然早已睡着了。她人靠在椅背上,頭歪垂着,長髮落下來,遮住臉頰。
看她睡得辛苦,浥塵俯身過去,把她的座椅緩緩放平,又幫她把臉上的髮絲輕輕撥攏到耳側。也許是感覺到他手上的溫暖,睡夢中的她依賴地貼近他的掌心,像只貓咪般舒服地蹭了蹭。
他一下子定住了。
片刻遲疑之後,把手縮了回來。
柔軟的觸感留存掌中。
停了一停,他小心翼翼地俯近她的臉龐,偷偷端詳。
暗淡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小小的鼻翼,溫潤的脣。除了平穩的呼吸起伏,她幾乎一動不動,分明睡得正熟,只是兩彎煙眉還攏在一起,也不知夢裡還在擔心着什麼。
定定地瞧了半天,直到胳膊撐得發酸,他才慢慢退回來,小聲嘀咕着:“男,女,什麼什麼不親?”一時也記不起來,順口瞎掰,“Men,women……no kiss……”說完自己就笑了,搖搖頭,也不知是笑她,還是在笑自己。
他重新拿好筆,劃了兩筆,又停下,轉過身去,輕輕撫平她微皺的額頭。
她動了動,並未醒,睡意沉沉。
一夜好眠。
醒來的時候,已是破曉時分。
雪後初晴,天邊的朝陽和積雪的反光相互輝映,帶來一個格外明亮的早晨。
陶然睜開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尋思了好一會纔想起自己這是在車裡,低頭一看,身上蓋着一件純黑的羊絨外套,柔軟的真絲襯裡,又滑又暖,縈繞着淡淡的古龍水味道。
唔,是陸浥塵的味道。
她直起身,驚訝地發現身邊的陸浥塵還是保持着昨晚的樣子,正一絲不苟的在紙上描描寫寫,旁邊的稿紙已摞了好多。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筆端,微微抿住上脣,神情專注。怕是一宿沒睡。陶然不忍,搖搖他,柔聲說:“Eason,差不多就行了,休息一會。”
他聞聲扭過頭,送了個大大的笑容給她。
“你醒啦?”
陶然呆呆的,忍不住盯住他的臉多瞧了兩眼,心說老天爺可真是偏心眼,憑什麼有人可以徹夜不眠下巴帶着胡茬眼底帶着疲憊還可以笑得那麼燦爛好看?
是不是有些男人就像限量版的LV,生來就是誘惑女人犯罪,抑或心碎的。
見她盯着自己不說話,浥塵習慣性臭美:
“陶陶,你不會才發現我很帥吧?”
他如願以償地收到兩個大大的白眼。
連琉璃都說,自從有了陸浥塵,陶然的表情肌豐富了不少。
“怎樣了?”她朝着那堆稿紙努努嘴。
“試了幾個方案,這個,我比較滿意,你看看。”
他認真起來,拿過一頁草圖給她。
那是一幅鉛筆稿,只見整幅畫面被一張張反扣的照片鋪滿,能看到的只是相紙背面,僅在海報右下角,露出唯一一張損傷度最小的照片。
“文案放在這裡。”他指了指底下,“寫一行小字,告訴大家,這是火災過後,孤兒院所有小朋友中受傷程度最輕的一個。我想不需要更多的渲染,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想象,看不到的那麼多照片裡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景,悲傷但是含蓄。”
說完了,他看着陶然,等她的意見。
陶然沒有立刻出聲,稍頃,她擡起眼,對他說:
“浥塵,謝謝你。”語氣鄭重。
這是一幅看上去很簡單的設計,但是,Less is more。
陶然見過無數的設計,也經手過無數的設計,她明白,越簡單的東西背後往往需要越不簡單的努力,所以她從不覺得電影有什麼了不起,用90分鐘講一個故事並不稀奇,你試試用30秒或一幅圖講個故事出來,還要能讓人哭或讓人笑,而比這些更難的,是讓人感動。
毫無疑問,陸浥塵是個優秀的創意人,這並不僅是由於他有嫺熟的藝術技巧和的出衆的文字才華。線條和文字,都只是表象,如果你真正被打動,那是因爲,其中傾注了心血和感情。
創作者的真誠賦予作品以靈魂,因此,值得最大的謝意。
看她這麼鄭重,陸浥塵竟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來,他無聲地笑,敲了一下她的頭。
“喂!”陶然不滿。好好的氣氛被他破壞掉。
正要跟他理論,後面響起長長的鳴笛。兩人這才注意前方的車龍已經緩緩開動了!
陶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上看錶,七點二十五,“快快,送我回家,還來得及去見Vincent!”
浥塵笑,麻利地開動車子,還不忘吃飛醋:“哎,怎麼見我的時候從沒這麼興奮?”
“你?你要是能給我籤幾百萬的單子,我天天纏着你。”
“見利忘友!”某人很悲憤。
陶然不理他,拿起手機準備安排同事到公司取資料,恰巧有電話打進來。
陶然接起,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
“Eason,送我去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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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提到的海報創意來自於一幅真正的公益海報,由李奧貝納公司創作,曾獲時報年度平面金獎。不知道這樣的借用是否合適,暫且放着,不行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