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都沒有人願意與他比出個高低,畢竟沒有人會在意一個窮小子心中是怎麼想的,所以他一直都存了好鬥的心思——
他從來不怕別人的挑戰,特別是對那些想要將自己取而代之的人。
他一輩子都活在憂憤之中,而這一切的來源都是他那偏心的母親。
每次到了這個時候,手掌上傳來的疼痛就會提醒着他所有的一切,這個時候,他的死士們會承受着比他要痛苦百倍的烈性。
手上的“段”字並非是比工筆畫出來的,而是被千萬只工蟻一點一點啃噬出來的。
這些工蟻每一隻都具有與五大毒物一般的毒性。
爲了訓練那些工蟻,段墨淵總在深夜中起牀,將自己的手塗上厚厚的蜜糖,通過咒語和幻術讓工蟻穿透他原本細嫩的肌膚。
每個晚上的疼痛都是他要銘刻在自己心上的活該命數,他知道,自己定要承受這樣的痛楚,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些原本追求自由的人因爲肉體上的疼痛而變得歸順。
從小就是在最底層爬上來的人總是能很容易就把人類的劣根性給看透,至少他是這麼想的。
“兒啊,你知道不知道,爲孃的心思就是你能夠做一個最平凡的人,除此之外,爲孃的別無所求。”
在鄉下的夜色中,段墨淵總能聽到母親這麼與他說話。
在那個時候,他們好歹有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家,可是捉襟見肘的生活總會出現在每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刻。
若是遇到了田地裡的莊稼逢了旱澇,就是顆粒無收的時候,他們就要捱餓,這個定理並不能因爲他多麼努力就得到緩解。
夏季的風吹得他的臉生疼生疼的,段墨淵翻了個身子。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沉水香,這一捧的沉水香恐怕是母親受寵的時候最普通的存在了吧,可惜到今天他才能品嚐到其中的風味。
可是這一切,段墨舒卻從出生開始就能享受到了,兩位一體的榮華富貴,偏偏就加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他怎麼可能甘心呢?
段墨淵在黑暗中裹緊了自己的身體,小的時候,他就跟自己說,要把所有的人比下去,他沒有受到任何人的重視,包括母親。
若是母親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就不會總是指望着他做什麼樣的人了。
“孩子,母親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
“母親,你爲什麼不去爭取呢?”
曾經稚嫩的聲音透過脣齒傳到了蕭皇后的耳朵中,她苦笑了一番:“很多事情並不是爭了就有的。你可知?”
便是這句話,讓段墨淵將自己困在了囚籠中,他開始用沉默保護自己——
不愛說話,喜歡揣摩人心,不斷地隱忍地活着,就是爲了有一天能夠揚眉吐氣。
如今到了這麼一天,還沒享用完所有的榮華之後,又要開始了新的戰爭了麼?
段墨舒,真正決戰的時候到了。
段墨淵不要對已經得到的一切患得患失,爲什麼人永遠都不能開心,難道真的沒有兩全的方法嗎?
段墨淵睜開眼睛他環顧四周,這個時候陪伴着自己的,是一鼎香爐,除此之外,也就只有門外的風聲了。
王世友在不遠的地方守護着他的安寧,可是他們彼此都知道,最終延續他們關係的,不過是利益罷了。
人間何時能有真心?
便是貧賤夫妻百事哀,更何況站在了榮譽的最頂層的勝者呢?
段墨淵躺在牀上,他要好好地睡一下,從明天開始,他是最嶄新的那一個。
站在門廊下的王世友此刻也是心緒難平,從兩個人的江湖到現在他已經付出了太多,他怎麼不知道現在絕命司中有多少人在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腦袋?從出逃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想好了怎麼讓自己活下來。
怕是連完顏紅菱都要來了吧,王世友的脣齒之間閃過了一絲絲的笑意,斷紅菱。
斷紅菱。
那一柄鐫刻着納蘭無眉最終秘密的法器最終也是等不急要問世了嗎?
只有這麼想着,王世友才更加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勇氣。
紅菱出鞘,寸草不生。
只是不知道這個在藥林谷中隱匿了這麼久的笨丫頭能否知道此中的奧秘呢?
有豔紅色的燈燭在遠處慢慢地搖曳着,仔細看去,是凌貴妃的正陽宮,段墨淵終於還是想清楚了,與其龜縮在這個地方,倒不如重拳出擊。
且說正陽宮中,凌貴妃正在爲自己慢慢地卸去紅妝,今天陪着皇上玩一天了,原本就是不爽快的身子,這會子更加是懶懶的,沈樹玉看到凌貴妃總是一副硬撐的樣子,心裡多少是有些心疼的。
“娘娘,這種事情,您是可以推脫的。”
沈樹玉說着已經把凌貴妃腦後的一抹翠玉篦子給拿了下來,凌貴妃頓時覺得自己的後腦勺鬆泛了許多,登時地又有了精神。
“推脫?本宮是這個後宮之中的主位,今天皇上說了賞花,你說我能不去嗎?你可不要忘了三阿哥和七阿哥在後宮中的勢力正恨不得本宮這一次露怯了呢。”
說話之間凌貴妃又想到了中午與皇上一塊供奉花神的時候,那兩個側位娘娘是怎麼在自己的面前顯擺兒子的英明神武的,倒是顯得閉門不出的太子殿下懦弱了起來。
沈樹玉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幾天,凌貴妃爲了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見怪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且不說前幾日去養心殿中直言不諱太子殿下的忠孝兩全,就說今天在後花園中與皇上一同賞花的時候,此間的拈酸吃醋已經明顯不是正宮的氣度了。
這大概也是與那盒子的青梅果子有關係吧。
沈樹玉不能不將所有的懷疑都寄託在上面,凌貴妃開始煩躁的時間與太子殿下送來的時間段完全吻合,再加上後來佳貴人來的時候,也細細地看過了這青梅果子,所謂證據確鑿。
沈樹玉小心翼翼地爲凌貴妃將頭上的一捧珠翠也一塊摘了下來,放在手中輕輕地掂量了一下,倒是比之前更重了一些,再看一眼凌貴妃的髮絲,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大概就是因爲這夏天悶熱,娘娘出了這麼多的汗,才讓這珠翠都變得沉甸甸了起來。
“怎麼,嘆氣做什麼?本宮今天做的不對嗎?”
凌貴妃敏感地察覺到了沈樹玉的與衆不同,狠狠地將手中的篦子放在了桌子上,倒是讓沈樹玉打算直言一番,她沉思了片刻,便是小心地跪拜在凌貴妃的面前,說道:“娘娘息怒,奴婢實在有話要與娘娘說明白。”
說着便是停頓了片刻,凌貴妃突然覺得自己氣短了起來,一時之間倒是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只將手指尖觸碰到了冰涼的牛角上。
那一柄的牛角是用西南最珍稀的圖騰骨打磨而成的。
每一次的敲打都預示着對這個珍稀寶物的重新鍛造,便是這個時候在凌貴妃看來,也比不上自己心頭事情這般繁重了。
“娘娘,今天來的都是什麼人,也犯得着您爲了他們生氣嗎?”
沈樹玉說道,慢慢地泛起了心疼。
凌貴妃的神色之間慢慢地緊蹙了起來,她思考了片刻,淡淡地扶了沈樹玉的衣袖,說道:“好了,起來吧。”
沈樹玉卻是堅持要跪着的:“娘娘,今天若是不與娘娘您說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是絕對不會起來的。”
凌貴妃看到沈樹玉這麼堅持,便是緩緩地站了起來,眼神的餘光掃到了放在櫃子裡頭的那一盒青梅果子,心中登時地泛起了一陣酸澀。
這一盒子的青梅果子裡面蘊含着什麼意思,她怎麼能懂,若說是段墨舒圖謀的居心,也不應該。
這個時候,凌貴妃只能做出最糟糕的設想,是爲了在她這個母后身上施了病痛,才能將所有的髒水都潑在想潑的人身上吧。
“你說吧。”
凌貴妃淡淡說道。
“娘娘,這些天您與太子殿下之間聯絡甚少,卻沒有想過這是試探的好機會嗎?”
沈樹玉知道直接勸告是最沒有用的,不如就反其道而行之。
果然凌貴妃微微怔了一下,便是問道:“此話怎講。”
“此刻正是人心不穩的時候,不如就藉着青梅的事情,大做文章如何?”
凌貴妃輕輕攥住了自己手中的方帕子,沈樹玉不愧是老江湖,在這個時候還懂得怎麼寬慰自己,一時之間反怒爲笑,沈樹玉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便是驚恐地問道:“娘娘,可是奴婢說錯了?”
凌貴妃心裡跟明鏡兒似的,沈樹玉等下定是要將這一切解釋成是段墨舒鋌而走險,在瞞着衆人的情況下在她的身上加諸神思倦怠的東西了,便是輕輕地拂了拂袖子,道:“不用說了,本宮都知道了。”
沈樹玉一時之間就被看破,自己也覺得羞愧,便是愣在那裡,言語之間也顧及不到,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是。”
凌貴妃靜靜地看着外頭的夜色,想到之前讓沈樹玉去打聽的事情,只問景仁宮中有沒有派了人往寶華殿中奉送經書,得到的答案卻是否定的。
這本身就很是奇怪了,若說有什麼別的事情因爲在病榻之上而無法周全,抄錄經書的事情不可謂不是大事,怎麼可能這樣都能忘了?
這便是這些天來凌貴妃心中的結,其實今天她這麼當面諷刺也是爲了讓聲音更大一些,傳到景仁宮中去,她倒是要看一看,裡面的那個人聽到了自己的母后這般爲他求情,會不會動心思。
凌貴妃且用手指輕輕拂去了落在額頭上的幾縷青絲,笑着說道:“好了,你起來吧。”
沈樹玉反而是討了沒趣,只好緩緩地站起,心中擔心的是凌貴妃的身體。
凌貴妃如今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太醫原本就交代了不能憂思過重,前幾天就是因爲段墨舒在皇上面前不得寵,凌貴妃整天都惶恐不安,落下了頭痛的根子,若是到了現在還在瞻前顧後,可不是要自折壽命嗎?
凌貴妃正在沉思着,已經感受到了柔軟的絲綢覆在了她那消瘦的肩膀上了,她反手一握,便是感受到了沈樹玉手上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