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防有鵲巢七

“子蘭?”孟桓試探性地又叫了一聲。

懷裡的人扭了扭身子, 似乎是真睡着了。

孟桓嘆了口氣,把人緊了緊,親着他的額角。

“晚安。”孟桓說。

從第二日起, 阿齊拉就沒再來過宋芷的住所了。

宋芷的房門口也多了兩個丫鬟, 名義上說是照顧宋芷, 怕蓮兒一個人顧不過來, 實際是充當孟桓的耳目。

對於這些變化, 宋芷竟一句也沒有多問,依舊該怎麼過怎麼過,彷彿門口的兩個人不存在。

只是, 過了幾日,宋芷不經意地向孟桓提了一下, 讓他不要爲難阿齊拉, 孟桓“唔”了一聲, 也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宋芷沒有再求他,轉而去問府裡的人, 問他們阿齊拉去哪兒了。

府裡的人要麼對阿齊拉的去向諱莫如深,要麼只說不知道,沒看見。

這樣的回答聽多了,就讓宋芷不由得想起當初的薩蘭和朵兒失,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消失了, 心一點點沉下去。那兩個女人, 還是孟桓曾經的房中人, 侍候過孟桓, 與孟桓有着幾年情誼的, 就這麼幹乾淨淨地直接從府裡消失了,而阿齊拉不過是一個丫鬟。

即使裹着厚厚的紫貂答忽, 烤着炭火,宋芷也覺得,寒冬的雪似乎落到了他心底,一點點融化,融化時吸走了他心尖上那點熱量,讓他從心底一直涼到了手腳。

連門口望出去的梅花,也變得那麼扎眼。院子裡,他要求孟桓儘早種的梅花,已經種了進來,有幾樹開得不錯,有幾樹卻移植得不成功,有些枯敗了,粉色的花瓣怏怏地綴在枝頭,地上還落了不少。

宋芷於是尋了機會,抱着一絲淺薄的希望問孟桓:“阿齊拉還活着麼?”

孟桓看了他一眼,說:“一個做錯了事的丫鬟,值得你這麼再三過問麼?”

“……少爺,你沒有見過那種慘狀……也不瞭解,蒙古人的骨子裡,就是殘忍無情的。”

秀孃的話似乎還響在耳畔。

她口裡那些惡魔一般的野蠻人,似乎與眼前這個漫不經心談論一個丫鬟生死的人,慢慢重合到了一起。

那不僅僅是一個做錯了事的丫鬟,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善良純潔的少女,在他初來孟府裡,無私地幫過他的好姑娘。

宋芷喉頭動了動,突然有些難過:阿齊拉……沒了麼?

就因爲他向她打聽了一下文天祥的事,就這樣丟了性命麼?

殺了阿齊拉,增添了他屋裡的丫鬟,孟桓這是在警告他麼?

可他分明什麼也沒做。

他只是……忍不住想關注一下,想了解一下有關於文天祥的事而已,那是他們宋人的英雄,連這樣也不可以麼?

孟桓握着宋芷的手,把人拉近,問:“一個丫鬟而已,她死了,你很傷心?”

宋芷瑟縮了一下身子,莫名有些害怕這樣的孟桓。

“如果以後有什麼想知道的,就直接問我。”孟桓沒有注意到宋芷的反應,只淡淡地說,“能告訴你的,我都會告訴你。”

“只有一點,”孟桓親了宋芷的鼻尖一下,輕輕道,“不許你欺騙我,隱瞞我。”平淡的語氣,卻透露出無聲的威脅來。

宋芷的睫毛顫了顫。

“對不起……少爺。”

孟桓皺眉:“叫我的名字,你怎麼總是記不住。”

“徵南。”宋芷低低地喚。

孟桓嘆氣:“怎麼搞得好像我欺負你了一樣。”

宋芷心底苦笑:是,沒有欺負我,是我自己找罪受。

“徵南,過幾日……我就回興順衚衕了。”

已經十二月初,過兩日就是臘八,快過年了。

“這麼早?”孟桓問。

“前些日子,秀娘出門時摔傷了,天氣冷,她身子不好,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我放心不下。”宋芷解釋。

孟桓沉默了一下,點頭:“你回去時,我派馬車送你。”

“別,”宋芷忙道,“不用了。”他不想讓秀娘再生懷疑。

“那你就別走了,”孟桓說,“秀娘摔傷了,你也想摔傷麼?”

不容置疑的口吻,沒有商量的餘地。

頓了頓,孟桓還是放緩聲音:“我只把你送到衚衕口,不送到門口,這樣行麼?”

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宋芷沒有再糾纏,點了頭:“好。”

臘八,宋芷是在孟府過的。

臘八夜裡,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把那沒種好的梅樹都壓彎了腰,斷了幾根樹枝,海棠樹上也滿是積雪。

外面的雪一定很好看,宋芷想,可因爲積水潭梅林那日的事,宋芷已經不想再出去看勞什子雪了。

初九,孟桓從樞密院回來後,告訴了宋芷一個消息:文天祥要被處死了。

宋芷一驚,手上的書都掉在了地上,匆匆起身道:“什麼時候的事?”

孟桓看着宋芷的眼神幽邃,深不見底,回答道:“陛下今晨下的旨,現在估計已經押到街上了,午時三刻問斬。”

宋芷腦子裡轟的一聲,身子突然沒了力氣,跌坐回椅子上,失神地想:終歸還是到了這一天。

文丞相還是逃不過一死。

他被關押了三年多,終於要被處死了。

孟桓微微皺着眉,既不忍看到宋芷失魂落魄的樣子,又爲此而生氣:一個寧死不肯降元的敗將,早該處死了,有什麼值得如此難過的?

“徵南,”宋芷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啞,帶着信仰破滅般的頹喪,“……我能不能,去看看?”

尾音輕輕上揚,是小心翼翼地詢問。

孟桓替宋芷撿起落在地上的書,拍了拍灰,道:“去看看?看什麼,劫法場麼?”

上次宋芷得知陳吊花被關在西邊兒的莊子裡時,也是這麼問的,一臉純良無害地問他:“我能不能去看看?”

當時孟桓雖然有些疑惑,到底沒有多想,輕易便同意了。

“不是……”宋芷咬脣,“我真的只是單純地去看看,不會做別的任何事。”

孟桓其實也只是氣不過,隨口責問了一句,至於劫法場,別說宋芷了,就是他本人去,都劫不成功。

見孟桓沒有鬆口,宋芷繼續說:“文丞相原是我十分景仰的大將軍,當年孃親去世後,我與秀娘本打算去投靠他的,因爲文丞相與我爹是相識的。”

孟桓倒不知道還有這一茬兒,問:“然後呢,怎麼沒去?”

宋芷神色有些黯然:“那時秀娘身子不便……病了,有傷,我們沒走多遠,她就堅持不住了,我年紀小,又人生地不熟,根本找不到方向,恰巧碰到了張大人。”

“張大人初時答應送我們去找文丞相,後來文丞相反攻江西,打起來了,張大人不便再送我們去,只好作罷。”

聽到這裡,孟桓有些奇怪地看了宋芷一眼:“張大人答應送你們去找文宋瑞?”

宋芷一點頭:“嗯。”

孟桓好似聽到了什麼費解的事:“他爲什麼會答應這種請求?”

宋芷一愣,明白過來,是啊,張惠本是元廷的官員,怎麼會同意這種請求?

從孟桓的眼神裡,宋芷突然讀懂了。

原來張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送他去找文天祥嗎?那樣答應,也只是暫時安撫?

孟桓沒有再就這種細枝末節的事過多糾纏,無論如何,宋芷反正都已經跟着張惠到大都來了。

“我可以帶你去刑場看,但你必須答應我,不能做過激的舉動。”

宋芷小心點點頭:“不會的。”

孟桓對他的信任值不太高,補充道:“否則我就當場直接把你抓回來,以後,你再也不能輕易出府了。”

很嚴重的懲罰。

宋芷點點頭,保證:“絕不會的。”

文丞相不僅在宋人中間無人不知,在蒙古人、色目人中,知名度也很高。

因此他被處死這一天,街上人頭攢動,萬人空巷,紛紛來看熱鬧,看傳說中讓元廷用盡一切辦法,許以高官厚祿,怎麼也無法招降的宋朝大將,是何方神聖,有沒有比旁人多長一雙胳膊一個腦袋。

大家來看了之後,很失望,發現文丞相看上去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因爲人多,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宋芷坐在馬車裡,心急如焚,看看日頭,午時三刻已經近了。

而他還被堵在半路上,龜速前進。

宋芷等不及,就直接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擠進人羣裡,一路向法場跑過去,急得孟桓在後面一個勁兒地追,簡直想當時就把人抓回去。

然而儘管如此,還是稍稍遲了一步。

宋芷到時,文天祥的頭顱剛剛從頸項上滾下來,軲轆轆地落在地上,雙眼都閉着,看上去死得比較平靜。

脖子裡粗粗的血管不斷噴濺着殷紅的血,那具飽經刑罰和牢獄的身體,早已經從一個健碩的將軍,變得孱弱無比,在蒼白的陽光下透出病態的慘白,晃了晃,跪在地上,轟然倒了下去。

宋芷捂住嘴,將即將脫口的驚叫和哽咽咽回肚子裡。

昨夜的大雪尚沒清掃乾淨,街角全是積雪,奪目的白映着雪的紅,刺痛了宋芷的雙眼。

一夜不停的鵝毛大雪與呼嘯的北風都有了意義,它們是在爲這位將軍的離世哀嘆,唱了一夜的輓歌。

“死了死了,沒什麼好看的,走吧,回去吃午飯。”

耳邊有圍觀者嗡嗡的討論聲。

這時孟桓也趕到了,不顧旁人的目光,一把將宋芷攬到懷裡,輕輕拍着他的背,輕聲安慰:“看完了,我們回去吧。”

宋芷咬着牙關,儘量去忽視周邊那些不堪入耳的調侃聲。

一代名將,死時卻是如此的淒涼,竟被一些市井無賴肆意指指點點。

宋芷把臉埋在孟桓懷裡,不肯讓人知道自己哭了。

從十三歲起,文天祥就一直是他的偶像,宋芷尊敬他,景仰他,崇拜他。

然而偶像也是人,憑一己之力,終究挽不回大宋的江山,挽不回零落的國土。

能做到的,僅僅是就義得體面一些而已。

但這樣……也算死而無憾了吧?宋芷想。

四周都是人,宋芷埋在孟桓懷裡哭的樣子,在人羣裡十分惹眼,兩個大男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雖說男風不是什麼稀奇事,可看兩人都穿得體面,不是普通人家,市民最好看豪門權貴的八卦,一時間無數雙眼睛往這邊看,夾雜着各種竊竊私語。

“哎,你們看,那邊那兩個!”

“現在紈絝子們都不喜歡美人,改喜歡小館兒了麼?”

“誰知道呢,紈絝子向來是想玩什麼玩什麼。”

“看他懷裡那個,似是個書生啊,怎麼竟做這等事?”

孟桓的太陽穴隱隱地跳了跳,從袖子裡飛出一柄匕首,直直地扎到其中一個人的腳上。